午后的阳光透过空气时会发出一种很特别的气息，这种气息常常会使人没来由的产生一种疲倦感，这种感觉在今天尤为强烈。下岗工人刘应军守在水果摊上，两只眼睛很空地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人流，眼前的景物丝毫没有印在脑子里，以至他的“前妻”晓红走到面前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今天已经这样错过了好几笔生意。这一切都是市场今天所发的通知引起的。通知上说，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这个市场的周边环境能够得到改善，这个露天的水果市场将在下个月取缔，所有摊位都要退路进室。进入室内市场后，现在的水果零售市场将改为水果批发市场。 　　“退路进室”之后，无论从客流还是从环境上来说都会是一件好事，想来生意也会不错。可凡事都是相对的，有收入就得有支出，室内市场的建设及装修的费用要从哪里来？政府肯定会有所补贴，可大家也得掏点儿，这都是惯例了，要知道这可是为大家谋福利的事。刘应军细想想这恐怕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不得万儿八千的？ 

　万儿八千对刘应军来说，以前也许不算是什么大问题。这么说可不是指他有钱，而是指他能够借到钱。万儿八千的，对于一个人缘相当不错的男人来说，自然随便一借就能借到。可现在却不同了，能借给他钱的人，他都已经借遍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开第二遍口了。他的朋友如他一般，大多数都是下岗工人，他们自己的困难就不小，哪还能顾得上他？　　屋漏偏逢阴雨天，刘应军这一天都在想，怎么一下岗，什么事儿都碰到一起来了？

　前段时间刘应军听朋友介绍，只有卖“美国提子”这类高档水果才能挣钱，卖苹果桔子什么的只能勉强糊口，就决定去进点儿高档水果。从他开始做水果生意起，就一直是小打小闹从没正理八经挣过一次象样儿的钱，这次他可下了决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他找所有能借给他钱的朋友借足了钱后直奔广东，一进就是一百多箱“美国提子”。刚开始他那摊儿还真红火了一把，当天就卖出去二十多箱，看得附近的摊儿主都眼红。人一眼红，主意也就自然而然的冒了出来，没多少时间，附近的摊儿上就出现了不少“美国提子”，价钱比起他的起码要便宜一半儿，他的生意顿时就淡了。要知道水果这东西可不经放，甭管是美国货还是中国货，时间一长都得成垃圾。这下他可急了，找熟悉人一问才知道，其它摊上卖的“美国提子”的产地就是国内，也就是说“美国提子”的另一种叫法就是中国葡萄。至于中国的葡萄如果经过魔术变成“美国提子”，他就搞不清楚了，反正那些经魔术变成的“美国提子”从外观上来说，和真正的“美国提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刘应军冲她摆了摆手：“我今天不想跟你吵，谁也没不让你看欢欢，要看就晚上回家看，别这时候来捣乱。”　　晓红白了他一眼，从水果摊上拿起两个火龙果，边看边问：“欢欢是怎么感冒的？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　　刘应军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惦记着孩子，真难得，不过我得告诉你，她感冒不感冒不关你事，她现在跟着我！”　　晓红不再说话，把那两个火龙果塞进包里，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钞票扔给刘应军，站起身来拍拍手，转身走了。她身后传来了刘应军的声音：“你跟我摆个屁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钱是怎么挣来的你给我站住！就你点儿钱还想买火龙果，告诉你，不够！”　　一年当中会发生很多事，也会改变很多事。就在这一年里，“下岗”这一词已经变的很时髦了。一年以前，刘应军还是市里一家小型企业里的车间主任，而一年以后，刘应军却成了标山路市场里众多水果贩子中的一员。这其中有很多原因，企业效益不好员工下岗是最直接的原因。不过下岗这事儿本来是可以离刘应军远一些的，他好歹也是个车间主任，下岗人员的名单都要由他来定，可是……

　厂长是在全厂大会上宣布各车间要下岗的人数的。厂长再三说，他也不想让大伙儿下岗，可目前厂子这情况，实在是迫不得已，他自己的心里也很难受。就在这天晚上，刘应军家里的来访者就不断，从天还没黑直到半夜三更，全是来诉苦的。这个说爹得了脑血栓非住院不可，他要下岗那就是要他爹的病；那个说老婆也没了工作，他要下岗那就是逼着老婆改嫁；这个说他家已经穷的找不着锅；那个说他家里连个黑白电视都没有，再让他们下岗，就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那一晚上刘应军听的全是这些东西，这些话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目前这日子就是人间仙境。于是到了第二天，刘应军在全车间的大会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第一个下岗了。”　　刘应军决定自己下岗有几方面的考虑，第一，自己还年轻，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在事业上还有机会，不一定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第二，妻子晓红单位的效益一直不错，工资奖金都很稳定，从经济方面考虑，估计在短时期内是不会有太大的危机。

　刘应军想的确实没错，家里在经济方面确实没出现什么危机。危机虽是没有，可问题还是出现了。刘应军下岗没多长时间，妻子晓红就在朋友的帮助下，从原来收入稳定的单位跳槽到了一家刚刚成立的外资企业，一脚就踏进了白领阶层，工资转眼间就比以前翻了好几翻。在晓红上班的第二个月，单位就给她配了一部移动电话，小巧得就象个火柴盒，拿在她手里就别提有多洋气了。　　看着晓红拿在手里的移动电话，刘应军就有些想不通，自己在原来的单位里勤勤恳恳工作了十多年，到头来也没混上部移通电话，别说自己，就连厂长也没能混上。厂长说那玩艺买的起养不起，电话费可贵着呢，打进打出都要算钱。可晓红却说没关系，不管有多少电话费，单位都给她报销。

　刚开始的时候，刘应军还挺自豪，毕竟妻子挣的那些钱也流进入了两人共同支配的金库。随着妻子工资的不断增长，她晚上下班的时间也在不断延长，有时甚至半夜才回来，这当然只能用“加班”来解释。但时间一长，这种解释便显得苍白了，她没有理由天天加班呀！就是加班也没理由浑身直冒酒气呀！　　就这样，刘应军的肚子里便开始冒酸水了。可他却没有勇气去质问晓红，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经济问题，自己下岗之后所拿的工资只有她现在工资的几十分之一，连她的零头都不够。按照经济是一切的基础的论点来看，他又有什么权力去过问她的事？

　不过晓红还是很珍惜两人之间的感情的，她主动向他坦白过。她说现在公司的老板是日本人，日本人做事有日本人的一套。在公司里，她的办公桌是没有抽屉的所以事情决不会拖到明天，今天的事情一定要今天完成，所以才会经常加班。至于有时晚上喝点酒，她说这也是工作需要。一方面是巩固她所学的日语，她的客户很多都是正理八经的日本人，在她陪客户吃吃喝喝的同时，她的日语也会不知不觉的进步。另一方面也是老板的重点安排，说明老板很重视她，日后一定会有更重要的工作安排给她，现在公司里很多人都在嫉妒她呢！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事。我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跟所有人说过，我已经结过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晓红跟刘应军说，“同事，包括老板和我之间的关系都是工作关系，没有人打什么歪主意。”

　刘应军心里想，有什么歪主意人家还用得着表现在外面让你看？可她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装出一副放心样，冲她挥挥手说：“你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别人信不过，自己的老婆还信不过吗？”　　很多人都说，现在这年月最能考验夫妻间的感情。有资料表明，在目前正急着离婚的人中，下岗职工的比例要占四分之三还多。在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家庭在收入方面的减少才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换种说法，他们是因为钱才闹着要离婚的，钱在他们的婚姻问题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刘应军与晓红的离婚却不是因为钱的问题。

　晓红在单位工作不到半年，工资便涨了六次，从最初的月工资一千五直涨到五千一，这可相当于刘应军在原单位当一整年车间主任所挣到的工资。刘应军进单位十几年，最后落了个下岗，晓红进单位六个月，工资却涨到五千一。这让刘应军感到了不平衡，也可以说是一种不信任。自己老婆的那两下他自己当然清楚，她老板就算再弱智也不能傻到这份上，一进单位就把工资给她翻了那么多番。她老板既然能当老板，那就一定有他精明的地方，难道他是大智若愚？每次想到这里是，刘应军都会吓一跳，大智若愚，他知道对一个女人大智若愚将意味着什么，这是最清楚不过的。　　对妻子晓红的长相，刘应军一直引以为豪。刚结婚那会儿，周围的朋友都对他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能娶到这样一个漂亮的不能再漂亮的老婆羡慕不已。他们纷纷请教他，到底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当时刘应军细细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晓红必然要嫁给他的原因来，最好他只好用一句简单的不能简单的话来应付：这恐怕是缘分吧。

　这一天不仅刘应军闷闷不乐，就连欢欢也无精打采。刘应军一个人领着欢欢去了动物园，又一个人领着欢欢去了水上乐园，本来都是欢欢平时吵着闹着要来的地方，可她玩起来却一点精神也没有。孩子跟大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大人心情不好，孩子的心情也不好。整个一天，欢欢看着别人的孩子都由父母成双成对的领着，羡慕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的问他：“妈妈去哪儿了？怎么不来跟咱们一起玩？”这个问题刘应军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去打岔给欢欢买冰棍。欢欢一问这个问题，他就去买冰棍，还没到晚上欢欢就已经塞了一肚子的冰棍。　　回家之后，刘应军做好饭，摆好生日蛋糕，就开始等晓红，等啊等，等啊等，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最后欢欢实在受不了了，再加上这一天冰棍吃的也多，肚子还不舒服，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刘应军把欢欢抱上小床之后，心里有种排山捣海的感觉，他实在分不清这感觉是苦是酸还是辣，总之这些味道里没有一种是他所喜欢的。

　刘应军躺在床上，支楞着耳朵听着门外的一切动静。一有脚步声他就以为是晓红，就屏住呼吸细细的听。晓红的脚步他已经很熟悉了，可这个晚上他却没有听到他所熟悉的脚步声。时间就在他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变成失望中缓缓而过。看着睡在小床上的欢欢，他的忍耐也一次又一次的达到了极限。他眼睁睁的看着石英钟的时针轻盈的走过午夜，体内的愤怒便充满了每一根血管，他感到了浑身的燥热。于是他披上衣服，在门口的大街上来回徘徊着想冷静一下，但结局却正好相反。　　很久之后，刘应军还认为那一天他所见到的是这一生之中最具有刺激性的一幕。也正是这一幕，才让他做出与晓红分手的决定，他认为这一幕是任何一个尚有血性的男人都无法接受的。

　记不清是几点，不过他可以肯定，已经是凌晨了。他坐在那棵白天热闹非凡的大树底下不停地抽着烟，一辆白色的“凌志”跑车就在他的烟雾中消无声息地停了下来。车门开了，里面钻出一个刘应军所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妻子晓红。晓红朝车内挥挥手，里面的人也钻了出来，这个人的个头并不高，看起来跟晓红差不多。这恐怕就是晓红的老板吧？刘应军刚动这个念头，事情就给了他一个想象不到的意外：那个被认为是晓红老板的人展开双手把晓红紧紧地搂在怀里，接下来便是他们热烈的拥吻。刘应军在远处看着，觉的妻子晓红与别人亲吻时的反应要比与自己时强烈得多。　　顿时刘应军感到了寒冷，一种冰的彻骨的冷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就袭满了他的全身，这使得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脚下便是万丈悬崖，自己如果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无翻身之日。冷静！冷静！他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去做傻事，虽然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要一个男人保持冷静是多么不容易。但他确实做到了，他没有在这种时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在想，也许晓红很快就会醒来，也许晓红只是跟他逢场做戏。可这又怎么可能！逢场做戏哪有这么做的！

　果然，晓红没有发现他。晓红动作优雅的在阳台上转了转身体，然后走回房间。灯灭了，印在窗帘上那娇好的身躯也随着黑暗的到来而消失，只剩下凄清的街道与昏暗的路灯来与楼下的他相伴。整个晚上他都待在那个树下，在月光下抽烟。直到清晨，他才理顺清楚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距离。　　这一晚，刘应军真正的理解了什么才是“欲哭无泪”。　　刘应军离开了家，一个人漫无目地的在街上走着，他的眼睛茫然了，他的步伐凌乱了。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忽然之间他便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也没有了骄傲，就连他视为最神圣对他的鼓励也最大的感情也在一瞬间变得恐怖起来。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一切难道就是一个下岗工人所应该承受的代价吗？

　　刘应军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他在外面转了整整一天，是欢欢让他找到了回家的路。说实话，这个家已经让他失望了。只有欢欢，这个家里唯一让他挂念的只有欢欢。刘应军总算想明白了，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女儿，他还有欢欢。　　回到家里，家里一片死气沉沉，来到他的房间，跟他昨晚离去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更乱了。欢欢呢？欢欢在哪里？他找遍屋里的所有角落也没有发现欢欢的影子。他着急了，便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被晓红带走了，不可能，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哪能顾得上欢欢，光那不知真假的日本老板她还忙不过来呢。欢欢会去那儿呢？她会去哪儿呢？她可只有五岁呀！五岁可正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五岁的她可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抱她都跟……

　刘应军简直要急疯了。正在这时，邻居张姨闯进屋里，进门就教训他：“真不知你们这两口子整天都在忙什么，怎么连孩子都不顾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不管孩子呀？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两口子做起父母来可真是不称职，你们也太粗心了，孩子病成那么你们都不知道，还把她一个人关在家里，今天幸亏我在家，要不然这孩子真不知得变什么样！”　　“什么，欢欢病了？”　　“可不是吗，我今天早上买菜回来的时候，你们家的欢欢就隔着防盗门叫我，她说：‘张姥姥，我是不是快要到天上去了？’我听后吓了一跳，忙问她问什么要这么问。她说：‘我刚才见到了小天使，她们长着白白的翅膀，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跟你们家的小白鸽一样。’听她这么说，我赶紧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的妈呀！她的脑袋就跟小火炉一样，她人都烧糊涂了。”

　　刘应军这下可急了：“什么！？欢欢呢？欢欢现在在哪里？”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起来关心孩子？放心吧，我已经把她送医院去了，现在我们家姑娘正在医院看着她呢，现在已经没事了。今天幸亏我在家，要不然，你们家的欢欢可就真让小天使带走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刘应军松了一口气，“欢欢在哪个医院？家里这两天出了点儿事，我脑子都乱了，一个没注意家里就乱套了。”

　“你有事，你忙，可你也不能不要孩子了吧，孩子她妈呢？怎么连个影子都不见了。你们两口子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就是有什么别扭，也别把气往孩子头上撒，孩子可没有错。”　　“大姨你说的对，今天多亏了您，咱先去看看欢欢吧。”刘应军收拾一下东西，去抽屉里拿了点儿钱就跟着张姨出了门。等来到医院，一看见欢欢刘应军心里就象翻倒了醋瓶子一样的酸楚。只见欢欢躺在小病床上，睁着两只小眼睛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见到刘应军之后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爸爸，张姥姥带我到这里来的，一个阿姨还给我打了针，我一声也没有哭，阿姨直夸我勇敢。”

　刘应军找到值班大夫，大夫边看欢欢的病历边数落他：“没你们这么当家长的，今天幸亏孩子送来的及时，要不然准得留下后遗症，你们这些年青人，真不知整天都在忙什么。”刘应军虚心的听了一通数落之后开始问欢欢的病情，大夫说：“幸亏这次抢救及时，不然真得后悔一辈子。好了，要观察就再观察一下，在医院里再住一天，不观察了就办办手续回家吧，家里要比这儿舒服得多。”　　刘应军办完手续，把张姨垫付的钱也还给了她。刘应军对张姨一个劲儿的说“谢谢”，除了“谢谢”刘应军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张姨冲刘应军直挥手：“客气什么，咱们邻里邻居的，有什么事还不得互相照应着，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刘应军搭了一辆出租车拉着欢欢就回了家。在车上的时候，欢欢问他：“妈妈是不是不要欢欢了，是不是欢欢犯了什么错，妈妈不再理欢欢了。”欢欢问完之后马上声明：“爸爸，你别再给欢欢买冰棍了。”　　刘应军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对欢欢说：“欢欢没有错，错的是妈妈，咱们不离妈妈了。”　　欢欢连连摇头：“不，欢欢要妈妈，欢欢要妈妈！”　　刘应军冲着欢欢说：“欢欢，你现在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不过你得知道，做人得有骨气，不管妈妈要不要你，爸爸都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