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浮云山庄外不知何时开出了那种花——曼珠沙华。起初撒加并未留意。待他注意到时，花已红艳艳地开满了山腰，然后很快就逼到庄门外。加隆觉得甚是不吉，派人去烧，可只消一个晚上那些红花便长回原来的位置，甚至离浮云山庄更近了一些。那些花仿佛有魔性，花期全然不是“春彼岸”“秋彼岸”那几日， 而且长的位置也正好在浮云山庄的山道上，只沿着这条道长，密密麻麻地开满了鲜红鲜红的花，煞是吓人。庄里的庄客议论纷纷，说曼珠沙华是阴间之花，如此生长，怕是浮云山庄将有大难。如此一说，有些胆小的便有了离开的打算。庄主撒加倒没什么反应，二庄主加隆却很气闷——想浮云山庄建庄这些年，在江湖上已是颇有名望，还从未有过“退庄”这种事，传出去岂不是大失颜面！于是召集众人慷慨陈辞一番，这一下如同给众人吃了定心丸，不过先前那些个想离开的，加隆还是把他们“请”了出去。对于加隆这番安定人心的做法，撒加竟表现出几分怨色，这让加隆很是不解。他直觉撒加是知道这曼珠沙华的来由，可他不想问——就算问了，撒加也定不会说。终于有一天夜里，加隆在浮云山庄的至高点——观星台上看到了撒加。这位在江湖上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浮云山庄庄主脸上有了鲜见的表情——是担忧、是恐惧、也是期待。他手指着离浮云山庄只有几离的开满红花的山道，对加隆说：“你看那是不是阴间的‘火照之路’？几天以后，他就会从那里上来。”几天以后？加隆脑中灵光一闪。这个闪念让他的心跳都差点停止：几天以后不就是盂兰盆节吗？！难道说是……“他要回来了是不是？‘那个人’要回来了？！”加隆惊讶地瞪大了眼。“是啊，他要回来了。”撒加笑得凄迷，“很高兴是吧？可是，你知道吗加隆，他是找我们报仇来了！那条‘火照之路’就是来引渡我们的！我们死了不要紧——我们欠他，可是浮云山庄里这么多人怎么办？！你把他们留下来，是要为我们陪葬吗？！”加隆被撒加的一席话弄得木然，愣愣地说：“那我现在把他们全部遣走……”“来不及了！”撒加粗暴地打断，他的手又指向了那条
下山
的唯一道路——现在加隆才发现，那片彼岸花丛中有点点淡蓝的磷火。“那些花已经通了灵，现在已不可能凭剑和获救通过了，贸然进入花丛就只有一个下场——死！”“加隆，我们必须杀了他。”撒加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加隆听后却是歇斯底里地低吼：“我做不到！他是我们的弟弟啊，他才那么小、那么小！”“他已经不是我们那个小弟弟了，从那天起就不是了……他现在是霜月阁的少主，你明白吗？”“我不明白！霜月阁销声匿迹那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他又怎么会成了那个邪派的少主？还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他死了吗……”加隆的声音渐渐哽咽。“我知道你爱他。”撒加平静地说，“但是，为了这庄中的几百来号人，请你帮我。”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迦叶山脚的小镇，依然热闹非凡，但热闹中隐隐多了几分不安。这与山上的异象多少有些关系。远远望去，迦叶山上有一条殷红的带子，像一条长蛇般蜿蜒，煞是好看，但让人看后觉得不寒而栗。不过有个少年却是例外，他望了半晌，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终于忍不住拍手笑出了声，引得众人为之侧目。这一看不要紧，看得众人都发了愣：惊、为、天、人！这少年看来不过十三、四岁。一头长卷发如蓝缎般披在肩上；五官俊美异常，摆在那张脸最恰当的位置；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若看到他那双透着灵气的晶蓝眸子，就会觉得他是用白玉琢成、世间最美的仙灵。而最让人痴迷得还是他的神情——嘴角弯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邪气，魅惑众生。少年扫了一眼众人，笑得更灿烂了。那笑声脆生生的，却隐隐透着嘲弄和冷残。他不再理会众人，信步走进一家客站，将一锭银子抛入掌柜的怀中，朗声问：“浮云山庄最近可有人下来？又可有人去过浮云山庄？”

掌柜愣愣的，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答：“这位小公子，说来也奇怪，以前浮云山庄几乎两三天就有人下山来，可这半个月来却只有一批人下来，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上山的人倒有一些，大概有十来个吧，不过都没见下来。哎，您不会想上浮云山庄吧？小的劝您最好别去，看见迦叶山那条红带没？那里开的全是彼岸花哟，恐怖至极！前几天来过一个老和尚，说迦叶山要有血光之灾，弄得人心惶惶的，害得这几日都没什么客人，伙计也放回去了，可恶的疯和尚……”“疯和尚？我说他睿智的很！”少年邪邪地笑开了，“去通知全镇的人——‘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这十两银子就是给你的跑腿费。”“小、小公子，您不会是在捉弄我吧？”掌柜狐疑地问，但他的脸色很快白了——他看见少年指间生出了蓝绿蓝绿的冥火！他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年的手。少年有些愠怒，低声命令到：“快去！”“是、是。”掌柜连滚带爬地跑出店去。“你依旧如此善良。”一个清冷的声音说。来人一身素袍，面容清秀冷峻，墨绿的直发用璎珞束在脑后，整个人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脱俗之气。少年开心地抱住他，说道：“我一向自认为善良与我无缘呢，卡妙。”被称为“卡妙”的青年满眼宠溺地抚摸着少年的头，说：“若你不善良，又为何叫他们离开。”“我只是不希罕他们罢了，”少年一脸不屑，“我等了这么多年，他们根本不配参加这次，‘盛宴’。”他停了下来，见卡妙不再说话，便继续说：“明天就是盂兰盆节，那些曼珠沙华该开好了吧，好漂亮。嘻嘻，霜月阁的那些老婆子也不知道来没来。”“离这儿大概还有三十里，流风和回雪也来了。”听完卡妙的话，少年顿时气得直跺脚：“那两个臭丫头，居然不听我的话！她们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秀眉蹙起，咬咬牙，最后恨声说：“罢了，我们先上山。”“以你现在的状况，不是和在山上过夜。”卡妙一针见血。少年忿忿地推开他：“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静？难道你不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我的那些花在等我！当然，还有我那两个‘亲爱的’哥哥……这些年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啊，特别是那些钻心刺骨的晚上！那些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找到他们！哈哈，我真是太迫不及待了，哈哈哈哈……”少年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米罗……”卡妙将少年揽入怀中，轻声温柔地叫他的名字——也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少年狂躁的心。米罗总算平静了下来，他在卡妙怀中小声说：“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不过外面好吵。”卡妙一甩手，便生出一股袖风将门带上，把外面的慌乱嘈杂尽数隔绝。米罗满意地笑了起来，放开米罗环顾四周。确定这件客栈已无他人后，他弹弹手指，从指尖落出许多细小的颗粒。不到片刻，大厅中除了他俩站的地方，各处都开满了曼珠沙华。“彼岸花，开彼岸……”米罗“咯咯”地笑着，念着儿歌般的词句。他的周围出现一簇簇冥火，整个人渐渐悬浮起来。卡妙却出乎意料地将他拉进自己怀里，抱着他蹑空蹈虚走上楼去。米罗在卡妙怀中不安分地扭动身体，在卡妙一句“不要任性”后又变成了安静的猫咪。卡妙将米罗放到客房靠窗的椅子上，米罗水灵灵的眼睛滴溜儿了一转，笑眯眯地问道：“你喜欢我吗？卡妙。”“喜欢。”卡妙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是吗……”米罗没有更多的表现，转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怔怔地说：“明天，就要到了……”表情很是空虚和迷茫。“那就早点休息吧。”卡妙的脸色略显苍白：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米罗的身体越发不好，明天一场恶战，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而且……他终于明白，不管米罗有多么依赖自己，对自己的情感，却终不可能是爱情……他想起了萦绕于心的一句话：“我爱上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没有心……”“不是没有心。”卡妙望着失神的米罗，喃喃自语，“只是，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回忆·加隆·雨淋铃）七月十四日。夜。有雨。加隆坐在窗前，眺望山下。雨中的景致很朦胧，零星的灯火斗看不见。夜幕似乎真的降临到了那个小镇，沉得让人不安。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加隆的身子微微一震，换了个姿势。“二庄主。”是仓库的老苍头。加隆的眼皮轻轻一跳，问道：“什么事？”“庄里的粮食只够吃三天了。”老苍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苍老且微颤，让加隆心惊：“那储备粮呢？”“就是储备粮，二庄主。”加隆的力量在瞬间被抽光，他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知道了。你下去吧。”老苍头的脚步声又渐渐消失了。“三天……”加隆喃喃。他又望向窗外，不过这次换了个方向。山道上的磷火并没有熄灭，依然蓝幽幽的、忽明忽暗，一直连到山脚。加隆知道那些曼珠沙华还在疯狂地生长，想必不出几日连浮云山庄内都会开满这种花。但按撒加的说法，明天“他”就会来，那如果是明天做个了断……不！依那个人的聪明，一定会料到浮云山庄里已快无粮食，如果他故意拖延怎么办？只需等一个星期，他就能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地驻进浮云山庄，甚至将浮云山庄铲平也是易如反掌……米罗啊米罗，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你如此恨我和撒加？加隆只觉心如刀绞。窗外传来雨点击打屋檐上悬挂的铃铛的声音，清脆地在夜色中飘荡。“雨淋铃……”加隆神色一恍，记忆便被带回到若干年前……“加隆哥哥。”孩子拉了拉少年的衣摆，原本白生生的小脸已涨成了红苹果。加隆转过身，见状便忍不住在孩子的脸上啄了一口，笑嘻嘻地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问道：“怎么了，米罗？”小小的米罗低头咬唇想了一会儿，才将白嫩的小手举起，摊开手掌。加隆看见一个银铃铛躺在米罗掌中，流动着光芒。米罗洁白整齐的贝齿颤动，突出如珠玉撞击般动听的声音：“加隆哥哥，帮我把它挂在屋檐上好不好？”“好啊。”加隆乐意至极，丢开尚未读完的书，拉着米罗跑到书房外。“挂在哪里？”加隆低头问米罗。小小的孩子用粉白如玉的手指卷着头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说：“挂在你、我、撒加哥哥都能听见铃声的地方。”于是加隆便拉着米罗一路小跑。跑过种有槐树的花园，那些青黄的落叶被他们带来的风轻轻旋起，蹁跹如蝶。他们在连接他们三人卧室的走廊停下，加隆纵身跃起，挂上那枚铃铛。“雨滴落到铃铛上会发出很悦耳的声音呢，”孩子笑颜如花，“以前和妈妈住的那个地方就挂了很多，下雨的时候可好听了。”……加隆蓦然惊醒：米罗这次率霜月阁众人杀上迦叶山，难不成是为了他的母亲——那个有着绝世容颜和诡秘行踪、为了浮云山庄前任庄主而突然消失的女人？难道米罗已经知道，他和撒加加隆并非是同一个母亲？甚至……不！加隆根本无法再想下去！他无力思考那个假设——米罗已把他和撒加视同陌路——是否会是真实。他垂下头，细碎的刘海落在眉间，勾勒着模糊的曲线，那下面滑出一条细痕，从脸颊到下巴，从下巴到前襟，如墨滴般迅速晕开。窗外雨点依旧铃声依旧，他低声吟哦：“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米罗倚在窗边，望着迦叶山喃喃自语。他的神情已全无白天的邪魅，眉眼间隐隐带着怅然，看得卡妙好生心痛。“还不休息么，”卡妙轻声问，“在念什么？”“《雨霖铃》，我妈妈最喜欢这首柳永的了。”米罗轻笑，他的目光飘得好远好远：“妈妈……她失踪了。可是你我都知道，她死了……她为了爸爸而死……我们，是不是前世欠了他们太多，所以今生注定要用命来还……”米罗离开窗边，走到卡妙身旁轻轻将其抱住，他的动作太轻太柔，让卡妙心中隐隐感到异样。米罗在卡妙耳畔轻喃：“如果爱我，就抱我。”他的神情平淡如水，没有羞涩。卡妙没有动，米罗便环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唇凑了上去。

少年的吻热烈而疯狂，卡妙无法违背自己的心，他终于给予米罗回应…… “对不起……”米罗的这句话包含了怎样的情感，卡妙和他都心知肚明。米罗知道卡妙对自己的好，所以他也喜欢卡妙，可那不是爱情。他给不了卡妙自己的心，因为在太早以前他就将心给了另一个人。有时候他们都会想，如果能够在那之间相遇，结果是不是会不同？可仅仅是“如果”。（葬月歌） 被卡妙打横抱着的米罗一双蓝眸如酝酿着暴风雨的大海般深沉。凛冽的目光扫过霜月阁的众女仕，在看到其中最年轻的两张脸孔时稍转柔和、而后却又更加冷冽。“流风、回雪。”他叫那两个年轻女仕的名字，那声音森冷，让被叫到名字的少女不禁往后缩了缩，然后才怯生生地叫道：“少、少主。”“‘少主’？”米罗笑得冷酷，“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吗？我临走是怎么对你们说的，你们还记得吗？！”“记、记得。少主你要我们留在霜月阁，不让我们上迦叶山……”两人中较年长的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明白为何一向宽和的少主这次会如此生气，以往他可从未对自己和回雪发过脾气。“既然记得为什么不照着做？！”米罗怒不可遏，“你们马上给我会霜月阁，等着我回去发落！”“少主！米罗少主！”流风回雪哀叫起来——虽然霜月阁武功在她们之上的人并不太少、米罗其实也不用她们保护，可她们毕竟名义上是米罗的贴身护卫啊，没什么大用也可以挡挡剑，又怎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呢？“回去。”米罗冷冷地说完二字，便由卡妙抱着离开，不再理会流风回雪两人。霜月阁的队伍也冷漠地随着米罗向开满红花的山道走去，留下两个泫然欲泣的少女。看着阳光下艳红如血的曼珠沙华，米罗的脸上多了几分决然。他用只有卡妙能听见的声音说：“若我不能回去，流风回雪就拜托你了，让她们远离这个太多是非的江湖吧。”卡妙闻言微愣，然后说：“你会回去的……”“是吗……”米罗不可捉摸地一笑。 撒加和加隆领着众庄客在庄门前严阵以待，曼珠沙华在一里开外妖冶地怒放、不再继续蔓延，似乎是专为一场恶战预留了场地。夜幕降临，等了一天的众人长时间精神紧张，已是疲惫不堪。撒加暗觉不妙：如此下去，根本没精力去对抗有备而来的霜月阁。于是命下人赶紧去煮百味汤，来给众人提神。夜渐浓，一轮明月走到了天心，皎洁的月光洒在各处。月光下彼岸花间的磷火越发明亮，似与月色相辉映。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首笛曲，众人精神一震：来了！笛声越发清晰，但却听不出是来自何处。曲调似是《折柳曲》，却变了节奏，更加凄切，就像丝线般萦绕于身，催人心碎。庄客中意志力稍弱、稍敏感的已开始抽泣，就连撒加也变了脸色——这熟悉的旋律将他拉回六年前的那一幕、那算他每每想起便是痛苦不堪的记忆：那年夏天，二十岁的他和加隆奉父亲之命下山办事，尚且年少的米罗执意跟随，父亲倒也准了。谁知在返回途中他们被仇家埋伏，手下人全都死了，加隆也受了重伤。他背着昏迷的加隆拉着米罗仓皇逃命，可在山道上又遭到伏击，慌乱中米罗的手从他手中滑脱。那时离浮云山庄不过一里路，他稍加思索，最终狠下心跑回山庄，放下加隆领着众人前去解救米罗。这一来一回不过半株香的时间，却只看到仇家的尸首，不见米罗的踪影。父亲同失爱子，在三个月后便郁郁而终。“那是什么？！”众人的惊呼将撒加的神志唤回。他也立刻看见了那个奇异的景象：在笛声的催动下，花丛中的磷火渐渐聚在一起，显为人形。眉眼衣着逐渐清楚，分明是六年前十二岁的米罗！撒加的心猛然抽痛，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拔出佩剑“惊鸿”，刺入那团冥火。那一瞬间真实得让撒加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自己真的用剑刺穿了米罗的胸膛。“撒加，为什么要丢下我……”撒加听见冥火在消散前这样说，用的是米罗的声音。他手一软，惊鸿剑差点掉到地上。笛声就在这时断了，撒加抬起头，那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少年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撒加的视力是如此之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居然看见了米罗嘴唇的翕动。他知道米罗在说什么——他一定在说：“撒加，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