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短篇小说）你知道的，写信的时候，我不爱打称谓。学文的人一向喜好冲破些传统，以一种倨傲的姿势来显示自己的脱俗和桀骜不驯。也许我该和旁人一样尊敬地称呼您老师，可我偏偏不愿。落枫——这带了些许美丽而忧伤的名字始终能勾起我某种甜蜜而暧昧的羞涩。对不起，我的思绪有点凌乱，语无伦次。你是和我说过的，在那个永恒的秋天。“可以‘零乱’，但不能‘凌乱’”，你说。我还记得你告诉我，“枫发现自己写得很‘零乱’，好似在应付……枫一直很‘凌乱’，最近。”是的，字字句句，我几乎能倒背如流。事实上，少年时代，你就是我的全部了：你穿了什么衣裳来上课，你何时骑着MB载她回家，何时出去接了通电话，何时咳嗽了一声，何时走过教室时“不经意”地把目光洒向那个角落，何时晚自习时悄悄经过班级，你和什么人出去了多久，在办公室和谁讲了什么笑话，乃至你和她交流的眼神，你的过去……那么微乎其微的细节我都注意到了。可我同样也无比明晰，那些个没有意义的琐碎事情也许会把毫无防备的我摔得“轰轰烈烈”。……电话声打断了我直接的抒怀。是我意料之中的那个电话。是他，我糊里糊涂地撞出一段感情却又避而远之的他。我并不知道他的感情竟来得如此迅疾而强烈，否则我决计不肯以一种无所谓的心态接受他最直白的爱情。那个有些迷离的晚上，我躲开他却轻而易举地被他“逮”到。“你怎么来了？”我问，这态度让我都有点惊讶，毕竟我并不是一个很不礼貌的孩子。我以为他也会不屑或愤懑地说“不可以吗？”，但他没有。他的目光让我有点心虚，毕竟我不敢理直气壮地直面他，毕竟我的眼里没有丝毫温存。“因为我想你。”他低低地说，当着全班的面！我微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我的莽撞。我知道我必须原谅他，这个和曾经的我一样傻气的“孩子”。我在心底低低地呼唤你的名字，落枫。我企盼着你也能明白我年少的轻狂，年少的无知，年少的执着。那一刻我想逃，却无处可逃。我终于答应了和他一起去喝咖啡。我知道，比起咖啡，你更喜欢茶的。而他却偏爱咖啡。事实上，我也很喜欢咖啡，尤其是香草咖啡。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笃定地告诉别人，我最爱茶，爱死茶了！是为了和你保持一致吗？我窃喜于这人为的默契。但有一次，牵扯我一生的记忆的一次，我们真正一致了！其实我们一致的地方太多，心有灵犀的默契也太多，但，那一堂课，甚至是我推开门的那一个瞬间，延绵了我几个世纪的怀念。那天我病了，浑身上下都是。于是我直到你的课才到了学校。我不习惯迟到，因为不习惯满屋子齐刷刷的目光。我怯怯地推开门，你的身影很快映入瞳孔。我刻意撇开一切的惊奇，定定地望着讲台前的你。你的衣服，我的衣服……情侣装！这是极其特别的颜色，很少人会买的颜色。实际上，我对这颜色亦没有特殊的喜好（后来我知道你喜欢，于是也跟着喜欢了）。但，比起全班清一色的校服，我蓦然感觉到，这颜色涌动的深沉的气息。似乎，全世界，只有我们拥有这种颜色，惟一的！一种欣喜蔓延到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我寸步难移。整整一节课，我放纵自己注视你的视线。这是我第一次那么不认真地上你的课。我渴望着你也能像我注意你的穿着一样注意到我的穿着，然后也与我同样地讶异，窃喜。落枫，我这个愿望很奢侈，不是吗？……　我想得太多了。我的身旁，有着一张干净的面孔。和你一样的干净，和你一样富有书生气，但他却让我觉得苍白无力，比起你的鲜活。许是因为我的偏见吧。他比你少了些许的成熟干练，也少了我最喜欢的洒脱和深沉。他挑了一间地下室的包厢，绛红的光晕打在脸上，有种虚构的感觉。我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但却说服了他不坐双人间，改坐楼上的“开放地带”。我试图保留最初的纯洁。我傻傻地盘算，这样的浪漫，怕是你我都很喜欢的吧！假使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步入了这多么让人流连和肆情的地方，我亦不会因从前来过，体会过而感到乏味和遗憾。落枫，你听得见我的祷告么？你感受得到我压抑不住的热情么？“傻瓜……”你会这样说。

他坐下来，想都没想就要了一杯原味咖啡。如他，我想都没想就要了一杯香草咖啡。我们就这样对坐着，谁都没有先开口。“你生气了？”他终于说，话音有点抖。“没有。”我懒懒地回答。我在想事情，呵……确切的说，我在想，我们的过去。可笑吗？当和所谓的“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惦念的，却是另一个人。他在说话，说一些他自认为很温柔的话，我不想听。CD机播放的旋律不停地撞痛我的神经，让我怀想，那曾经可以放纵自己的忧伤的岁月。眸光时时略过他的脸，我唯一确定的是，他的嘴巴在动，所以，我知道，他在说话。呵……落枫，我这么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你不觉得吗？”他问。“啊？哦……什么？”我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样的漫不经心让他有些失望，不过，他依旧很有风度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不觉得我的声音有点沙哑吗？”“哦……你感冒了？”“很严重。”他望着我，把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哦……是我疏忽了……”我有些懊恼。其实我并不是一个粗神经的女孩子，所有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是那么了如指掌，甚至是你有时的微妙的异常。可我却遗忘了，那对我的男朋友哪怕是普通朋友也该有的正常的关心。“我没事。”他马上坚定地说，话语里闪烁着些许的快意。“你在乎我吗？嗯？小涵……”他在呼唤我，我却无从回答。“你……不要问我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无法违心地承认我对他的感情是爱情，或者至少含有爱情的成分。于是我给了一个最模棱两可的答复。“听说你把他的照片带来晚自习。你还在喜欢他，是不是？！”他的目光避得我无处闪躲。我无法面对他口中的第三人称，嗫嚅着说：“没……没，没啊，你别瞎说。”“你知道吗，我几个晚上没有睡，反复在思索这个问题。早上醒来擦脸的时候，却擦出了一脸的血……”他描述着，我不忍往下听，也很不喜欢他用这样可怜的形式来证明自己的爱情。于是我保持缄默。“你关心我吗？你爱我吗？……小涵……”他的声音又温柔了下来，我又什么也没有说。我终于拒绝了他的爱情。　回到家，已是子夜。我拧开收音机，里面放的是，你送的，班得瑞的轻音乐。我期许着，许久许久之后，我还能用那纯朴，清新的旋律来回忆我的少年，我的，不为人知的爱恋。只有此时，我才能毫无顾忌地松弛下来，放任自己的思念泛滥成灾。写信，是我惟一怀念自己少年时代的方式。我的笔尖，流淌出了一篇灼伤自我，又感染着我的每一寸肌肤的悲剧。落枫，落枫，落枫……你的身形在我眼前清晰了起来，你的，特有的狡黠定格为心中永恒的画面。我不敢伸手，因为知道，静湖中的月影是只能欣赏的，当你任凭自己贪婪欲望的指使，忍不住去触碰它时，涟漪将剪碎它所有的妩媚。我多么不愿

一天一天，就这样擦肩，如流水般，丝毫不留下任何恁痕。我的生命经不起这样的蹉跎。于是，我做了一个让自己都很惊讶的决定。当我面对着镜子背后彻彻底底被修饰后的自己时，我终于有了一种虚荣的满足。无可否认的是，我很漂亮，在经过了美容师的精心打造和半个月的完美塑型之后。但我忽然觉得自己漂亮得很世俗，庸俗。“我是不是长得很俗气？”我有点不相信地问我的表姐。“小乖乖，”她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你太漂亮了，无可挑剔……真的！”“我比不上落枫的女朋友……”我像一只受伤的鸵鸟，丝毫没有生气。“不，小乖乖，至少，你比她年轻。相信自己，表姐说你漂亮你就很漂亮！”我的脑袋都被这左一句，右一句的“漂亮”晃晕了。其实，我更宁愿她说我“美”而不是“漂亮”，似乎，“漂亮”只流于形式，而“美”，才真正属于气质。直到表姐提及我的年龄，我才明白，原来年轻就是一种资本。于是又不禁为女人才有的这种愚蠢的对比感到悲哀。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了厦门。那时我已成为从前我希冀的那种“优秀”的人物。于是校方要我回去做场演讲。为了见你——而今的副校长一面，我去了。当我走下车，迎上来的是你，这让我惊喜，是惊，更是喜！“尹……尹副校长……”我竟连喊一句“老师”都那么费力么！！“叶小姐……欢迎回到母校！”你伸出手，我却楞住了。小姐……我不自主地重复你的话。难道，我们之间，就真这样平等了么！难道，我在你的眼里，不再是一个成天需要教导的学生了么！难道，我可以脱离你的关爱，自己去寻求一方净土了么！落枫！！我迟疑了一下，最终伸出了手。还是那双温和而柔暖的手，还是那双散满了书生气息的手，然而，我却再也没有从前的，女孩子的生气和骄傲。你的，或刻意或不刻意的称呼让我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成熟，可我宁愿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演讲虽然很顺利，我们客套的交谈虽然很顺利，我们酒席间的笑语虽然很顺利……但是，……　几天之后。我“不经意”地走在那校园的林道里，仰头凝视，曾那么熟悉的天空。这是我年少的依托，我绵长的思念。就在这初夏的林道里，我试图坦白我的爱情而终不能；就在这深秋的林道里，我企盼着一个灵魂的悸动而终不能；就在这雨夜的林道里，我期待着一个长久的拥抱而终不能……我决绝地闭上了双眼，默默地念着：结——束——了。我的少年，我的思念。

夜。又是深蓝色的夜。我松弛地压在床上，任凭灵魂飞向浩淼的苍穹………………一望无垠的翠绿延伸到我的脚下，我有种想直接栽下去就不再起来的欲望。高颀的枫树直指云霄，遥不可及。我突然不再奢望这世界的任何一处美景。这，就是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梦境呀……静静地贴在睡毯般的草地上，我的身躯不停地扭动着，试图拉近与这生机的绿的距离。我的目光滑过那湛蓝的天穹，定格在那或米黄或火红的枫叶上。那一刻，我期待了几万年的相思叶忽然挣脱了那相依为命的枝条，一片片，纷纷扬扬……飘……旋……落……只是凄美，亦是凄美，还是凄美！不偏不倚，它们都轻轻飘落在我的周围，如一只只淘气的精灵，欢跃着奔向我早就为它们准备好的温床。一枚秋枫在天边轻舞飞扬，蓝色的，透明的，忧郁的蓝色，蓝枫呵……“天边，为什么也有枫叶的影子……”我懵懂。一个天籁之音，磁性而深沉：“因为，天堂里也有枫树……”唔……我的心里只盘旋着一句穿越了若干个世纪的呢喃：“这是落枫，这是真正的落枫，这就是我隔了几万个秋天呼唤的真正的落枫呵……”我只愿这样心无杂念地专注地躺着，等待着，这漫天的落枫埋葬我的身躯，汲取我的精魂……等待着，那个名叫落枫的男子拨开这厚厚的相思叶，捧出我的尸体……然后，枫，你用温存的，纯银的声音，爱怜地低吟：“傻瓜，你听见了吗？小傻瓜呀……”落枫，落枫，落枫……我的灵魂远在天穹呓语，重复着极其简单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事实上，这个誓言早已因被重复使用而显得苍白无力。　来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