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眼帘外还是那一丛朦胧的草，剧烈的不真实感随着茎叶摇晃。
我被湿度过高的风闷醒，一骨碌爬起来，站在悬崖边向下俯望。昨日那翻飞欲卷的云团此刻已初具爆发的形态，底部千百缕流云被吸卷向中心，CDO的边缘愈发清晰，呈不断扩大的趋势。
这便是那场……镌刻在我记忆彼端的，如梦如火般的绽放的开篇吧。
高天辽阔，远望极边，视线中显映出深黑泛蓝的光弧，竟不知身处大气第几层，亦或已在宇宙中。
日轮攀升至穹顶，雨燕的对流也愈渐蓬发，苍白连绵的云山湮覆了海平面，几乎看不见一角冰蓝。那片紧凑的核心区平滑似镜面，仅有小的凸起的云块。缓慢流移的云镜反照着正午的炽烫天光，晃得人眼晕。
身畔的草木暂歇了摇摆，四野之内，风声渐默。
空气中那些浮动不息的小水珠忽而悬滞了一瞬，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崖下流涌，眼区的塌陷开始了。
磅礴而饱满的核心云区疾速旋转着，较中间的位置凹陷出一点，在日光的斜射下显现小而圆的阴影。随即，万顷云海间的空洞愈陷愈深，向下扩展为圆柱状。因站在高崖上的几寸偏视，我无法通过那极小的风眼望见海面。
云系绵延不尽，堪堪望得到边际，整个台风的轮廓竟真的形如一只轻灵的雨燕。
北面流出被锁之处线条较为平滑，东西侧纯白的两翼仿若振翅高翔，尾尖的云絮飘逸而落拓，沿辐散气流的方向勾勒出弧度。
海面上除却这朵汹涌的巨兽，万般风云凝滞，皆沦为她的背景板。
数小时后，暖金色的暮光掠过云顶，残日堕入海平线，落霞一闪而过，顷刻便鸦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余风的狂呼声在夜幕下震颤。
我这才想起丢在草丛深处的背包，翻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来照着。崖底依旧看不清，光柱刺破如墨般浓稠的夜，却不抵万丈之深。
朦胧光团掩映之下，我隐约察觉雨燕并未停止爆发的进程，摇曳着庞大而又轻盈的身姿，在夜色中无声绽放到极致。

【四】
当足以点亮视野的光线再次照临人间，雨燕的针眼已经开始填塞。我因错过完整的巅峰而略感遗憾，又莫名生出和她打个招呼的想法。
“雨燕，早上好！” 我坐在崖边，朝海面扬声呼喊。
想来她无法回答我，但应该是能听到的。
“你昨天太棒了，不要分心，加油置换！” 话音刚落，我恨不得呼自己嘴巴子，赶紧安静下来，以免再打扰她。
隔了片刻，忽有传音幽幽地响起。
“你猜，我这次置换会成功还是失败呢? ”
我一惊，环望四周，并未出现什么风灵。原来台风在海上也能够讲话呀。不过昨日刚达成一段非凡成就的雨燕，似乎不是很兴奋的样子，可能正在担忧置换不成吧。
“当然会成功，会有一个很漂亮的二巅。” 我连忙说。
雨燕的声音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你怎么知道。”
哎，差点露馅了。我干脆打开手机，搬出台风吧来：“数值预报支持还有一次巅峰，你放心吧。”
她没有接话，好像不是一般的无语，随即又问我人类的机构怎么评价她一巅的强度。
“…140kt，920hpa。”
那串熟记心中的判词我不太敢说，但也不能不说，编瞎话来糊弄神灵是不可行的。
“果然。” 识海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你不生气? ” 我讶异。
“没什么的。我甩两下身子就能把他们卷上天，何必与之计较? ” 雨燕不紧不慢地说，话音中流露出一股飒气。
那确实。我干笑了一下。
“你现在呆的地方，叫做风屿，它与风界相连。可以看作我们每一次投生到现实世界的端口，没轮到的气旋过不来，正在登场的也回不去。”
眼瞧着双眼结构已经显现，对流也如散了气般略显杂乱，我还在愧疚方才乱讲话分了她的神，雨燕却已经悠闲地科普了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怕置换失败? 这对劲吗，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你到底是我的真爱粉还是强度粉，瞎担心些什么呢，听讲。” 声线有点凶。
“哦好的。” 我连忙坐好，不再紧盯着洋面上翻卷的云浪。
“等我停编消散以后，你原路返回，从哪来的在哪出去，理论上传送点应该还会出现。千万不要往风界跑，台风不吃人，但误入者有可能会搅乱时空秩序，到时候回不去了可别哭，这事有先例的。”
“那人最后咋样了? ”
“我也不知道，之前来的人又不是我的因缘。” 她稍微有些烦躁，像是在预见和回避某种结局。
“话说这里海拔很高吧，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都不觉得缺氧，也不饿呢?” 听她讲述这些，我也生了好奇心。
“风界和风屿独立于现世之外，没有海拔这一说。我们以水汽为食，空气中那些水珠在这里就是能量本身的一种象形，台风是水做的，你也大部分是水做的，自然能够得到补充。”
“那你们吃水汽的时候，会直接咬破水珠吗? 我在这里呆久了也会变成台风吗?”
“打住打住。”雨燕无奈地叹了口气，从灵魂深处漫延而来的音量变大了许多：“还有什么正经事想问的? 过期不候。”
有倒是有一堆……但我只挑了一个最重要的问。
“除名以后的台风，包括上世纪的那些，都在哪里呢?”
原本只觉跨越时空和雨燕重逢是一场幸运的幻象，知道了先前也有“穿越者”，我心中便凭生一个设想：既然我来了，雨燕除名的命运或许会出现变数，倘若副高早点东退，她就能提前转向避开登陆。
下一瞬间却又觉得天方夜谭，人怎么可能影响天气系统呢？
“他们啊，都消失了，只余下孤独的碑伫立在风界。” 这时，我听见了她的回答。

还没到剧情转折点，让我再水两章（不

后排滋泚一下
无论万众瞩目的，荣耀的，或者残暴的，惹万人咒骂的，这都是我。愿终有一天我可以变得像雨燕一样勇敢。

【五】
太阳跃出宇宙深处的朔风，再临人间。炽烫的光波正将初晨时分的水色熔化，澄净的琉璃海却被热带气旋的羽毛所遮蔽。这般宏阔到令人窒息的景致，尽在一俯一仰之间。
天光分外晴好，这日是雨燕第二次巅峰，六年前撞进此情此景的我对她一见倾心。
十月九号，今生最难以忘怀的日期。只不过，眼前的一天到底是2019.10.9，还是2025.10.9呢? 哪一个十月九号似乎也无甚分别，唯一的不同只有，海贝思是我眼前活灵活现的云彩，还是她昨日讲述的一块“孤独的碑”。
“还以为能出现在风屿的人是多喜欢我，结果连话都不敢跟我讲几句啊。” 那风灵早已重新构筑好了眼壁，核心云区缩紧呈蓄力待发之势，周身的气场也溢散开来，这会儿冷笑着。
可除了问东问西，我能说什么呢，有些结局堆放在胸腔太沉重，怎敢提前告诉她。我怕说破什么影响她发展，改变了时空，却又怕改变不了时空。
“台风外部的形态一览无余，那风眼里边是啥样的呢? ” 我转移话题，没话找话。
“讲给你听不如自己来看。” 雨燕很随口地一提议。
我愣了半霎，玩笑道：“想要我命可以直说。”
没成想她真的鼓动我跳下去看，还说：“放心，放心，摔不着你。”
神灵都这么说了，寻刺激的机会怎能错过？毕竟是投向最爱的台风的怀抱，心理安全感还是挺高的。悬崖下面是云和海，也摔不疼，反正大不了直接回家……
真要跳是另一回事。踟蹰两步挪到崖边，脚底试探着迈出一点，心跳几乎终结。
磨蹭半天好歹是掉下去了，比过山车还要刺激百倍，尖啸的风声生硬地灌进耳道，眼皮都掀不开。
倏忽之间，下坠感减弱不少，一抹迅疾而有力的风托住我的身体，拽着我朝那逐渐接近圆形的，能看到一角蔚蓝的空洞飞去。
风眼的真貌在面前放大，眼区最底部蒙着半层薄而散乱的稀云，宛如一副艺术画作中的流线，海面则呈现墨蓝与深蓝之间的色段。
C5级别的气旋眼壁已经很平整，不见一丝罅隙。若处正中，可见四面云墙耸立，约有万米高深，通天达海。上方的天穹纯净苍蓝，日光从巨大云洞中散落，仿若伸手可接。
只瞥过极其快的一个瞬间，我又被风牵拉着向上直飞，几乎没在洋面悬留。
数秒后，我们平稳回落高崖顶端。风中那抹灵识转瞬归去，我仍被疾速移动带来的眩晕裹挟着，趴在草上直想吐。
恍惚之间，却瞧见海上气旋的形态已近巅峰。
白茫茫一片的云系上抵日本北海道，下至菲律宾群岛南端，盘踞了半个西北太平洋，极向流出南北全开，气势磅礴如惊雷劈月，亦像巨鸟振翅。
曾经绘入心底的模样，望见她第一眼就沉溺至今的瞬间，再一次以更清晰、更真实的图景重现在我生命中。

后排，好久不见，来支持一下新作

【六】
日升月又落，黑白色彩交替着翻页，时间不快也不慢，嘀嗒流淌。
我目睹雨燕在北上的进程中平稳维持着风眼，即便步入冷水、风切、干空气愈来愈沉重的三面夹击，依旧卷绕不息，结构崩塌十分缓慢。这番顽强的挣扎也曾在我的青春岁月落下最深刻记忆。
这两日我担心她无聊和难过，总扯着她海北天南地聊，讲述人间与风界的趣闻，亦或谈论各自对事物的见解，关系也变得如同无话不讲的好朋友。
10月11日，雨燕终于走近西风带，极向流出乘上了大槽发送的最后一班快船。此时，眼区已被恶劣环境侵蚀得扭曲堵塞，核心对流几乎消磨殆尽。
晚霞坠跌入海底，风浪激扬，在寂夜之中掀起一场沉默而转瞬即逝的槽爆。
风屿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名为深黑的绝对色彩阻隔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我只得在手机上追风，同六年前一样。
先前破碎的底层巩固重连，CDO因风切的割裂而强行爆出对流，一遍一遍重演相同的动作，不断地围合，再一次勾勒出风眼的雏形。
有人认为只是寻常的眼区填塞变化，也有人结合底层的好转，认为这是一次注定没有机会完成的重新开眼。但这些全部不重要了，无论怎样解读，那有规律地向中心卷绕堆积的动作一直重复着，从未停顿半刻，不屈的生命力正在黑夜中蔓延滋长。
雨燕半边身子已经踏进了西风，槽爆注入的短暂动能化为恒久的力量，足以凋零一切的垂直风切变，在她手中是一枝未开的狂花。
强度不改，结局不改，意义不显，无声无息。
然而这次槽爆，却是雨燕整个风生中最令我震撼的一篇，也是我喜欢她的深层原因。
她已是荣誉加身的风王，无需再争什么，也未有不甘和遗憾，却不愿云淡风轻地归去。她的抵抗无法被赋予任何目的，只想要活着，哪怕再多存在一刻，对生命的渴望直白而赤诚。
我爱她并非因为特别，而是因为本质。一个波澜壮阔的天气系统，在长河落日之末对消亡的回击，是大自然的生命力最本真的体现。

【七】
“雨燕，我好爱你。” 借着夜幕的掩藏，我终于表白心迹。
无需任何回答，她听见就已足够了。我只想永恒地站在这面高崖上望着她翱翔。
“这还用说呀? ”
依旧是那道熟悉的传音，却听得几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掺杂进笑意。
今夜有太多的感动和难以言喻的心疼不舍，雨燕注定要走向与生存相悖的覆灭，我却只能伫立在此，无动于衷。
方才澎湃的心潮还未停息，我脱口而出：“谢谢你将生命的力量传达给我。”
大洋上一霎间寂静得连落一个雨滴的声音都能听清，不知是不是错觉。
“如果可能的话，接下来的路径试着向东偏一点吧。” 我祈求般地晓之以情：“虽然日本……不除名，但那座岛上有很多个像你一样渴望活着的灵魂。”
其实所谓大爱和他人的性命我是顾不及的。请你活下去。
“别说了。” 雨燕的声音倏然响起。
平静之下仿佛压抑着黑沉的令人窒息的漩涡。
我这会儿才迟钝地感知出不对劲，气氛已然滑向另一个极端。
“别说了好吗？” 她又重述一遍，音色竟有两分哽咽。
万籁之声皆于此刻落寞，身畔的微风也不再游动。一个残酷的猜测重重敲击在我的心口，紧接着，雨燕的话证实了它。
“我早就认识你。风界有窥看现世的天窗，你每天都写我的名字，我一直看着，直到被正式除名的那一天。”
“2020年6月10号。” 我喃喃着说。
而后，就听闻一声有点绝望的笑：“你会穿越到过去，没想过我也会吗。”
心脏被揪痛，这会儿几乎喘不上来气，我摇了摇头，久久未言。
“这些话当没听过吧。” 她强行让声音沉下来，不再颤抖。
“雨燕，你尝试过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没用，对吗？” 与此同时我开口问道。两句话砰然相撞在一起，也将她掩饰已久的情绪撕开。
“没用的。刚降生的时候我试图放弃发展，天赐的优良环境还是把我推向了爆发的必然。也试过巅峰时不再尽力冲击强度，让路径与上次偏离一点，在大尺度天气系统的控制下，热带气旋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可还不是要往日本一头撞过去了。” 她怆然笑道：“我想活着，我不想被除名，也不想剥夺别人的生命。”
“前几世我从未给陆地带来过巨大的破坏力，登陆伊豆半岛时什么都不懂，电线杆被我吹断坠地，入耳一两声惨呼也浑然不觉。”
雨燕像被魇住了一般，带着讽意一字一句讲下去，那笑音生生砸在我心底。
“直至风雨渐歇，我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消逝，便挣扎着求存。耗尽力气睁开眼，却看到滔天洪流中，瘸腿的老人将妻子推上屋顶，他自己爬不上去，最后无力地松开她的手，被骸浪吞没。”
“那时候我明白了，他们同我是一样的，谁不想活着？我同他们也是一样的，风雨草木，皆非无情。可你能查到的那92条人命，连同近岸数之不尽的鸟兽鱼虫，全部是我亲手杀死的。”
……
因为自己渴望继续拥有灿烂的生命，所以亦能共情他人吗。
昔日强大的风王面对命运的推手无能为力，即使得到重来一遍的机会，也只能任凭刻下的杀孽刺穿灵魂。
我听完早已泪落如雨，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几天前我曾设想，雨燕登陆日本的角度很偏，若能让副高早些东退便可救她。
去不得的风界、除名后的墓碑、结局未知的穿越者、有记录以来唯一顶开过副高的台风……所有已获知的信息在我脑海中相叠，灵光一现。
“雨燕，或许这一次你不会再杀人，也不会除名了。”
我望着夜空中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其实这儿只有黑漆漆的一潭虚无，可我却觉得她会永远在我身边。我不再回望，甩下身后焦急的呼喊声，转身向风界狂奔而去。

【八】
距离雨燕登陆仅余不到18h，而最后一个能改变她路径的转向点，则会来得更早些。我不确定此番能否寻到想要的东西，但哪怕只有一缕名唤希望的泡影，也得一试。
雨燕说风界和风屿相互联通，我却不知道要跑多久。山坡弧度险峭，无边的高草只管恣意生长。天色如墨，看不见来时路，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沿着与崖顶垂直相背的方向奔走，祈祷能尽快抵达传说中的风界。顾不上夜风凄寒，也无暇去管锯齿状的野草割破裤角，一不小心便被草绳子勒住脚踝，整个人朝着坡下栽了过去。
满坡叶片柔嫩的茂草遮盖了泥土色，慢些跑尚能站住脚，一旦失去平衡就成了滑草游戏。
身体遏止不住地向前滚落，脑海里飞过许多个念头，还没改变雨燕的命运呢，可不能死在这时候……好在最终因祸得福，没有摔死倒还省了大段路程。
我赶忙爬起来，浑身沾草脏兮兮的。
行经一个又一个氤氲着潮湿气息的水湾，边上大多立有写了名字的木牌，这是风灵们的住所。它们有大有小，周遭的自然环境也各不相同，全凭主人心意。
19年秋天的名字渐次撞入眼帘，我与这些曾寄予美好感情的风灵们擦肩而过，真的很想远远地打个招呼，可惜没有时间了。
有些台风已经盯上了我这个闯入者，他们卷起身子飞上天空，奔走相告。
兜了一大圈，终于进到“台风墓地”，这里的景象沉寂而肃穆，令人头顶发麻。篆写着台风名字的石碑无规律地散落排布，有的凿刻痕迹尚新，那字迹还在荧荧泛光。回首遥遥一望，风屿正在远处静默伫立着，也像块碑。
我一刻没敢耽搁，在其间穿梭找寻着旧日风王Tip的墓碑，最终在很靠里边的地带找到了。与那场大气磅礴的风暴相比，它没有一丝光华，显得那么普通。
我绕着它仔细翻查了许久，最终只能绝望地承认，先前那位穿越者并没有留下我所期待的痕迹与方法。
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像被抽空了力气，很久很久没动弹。
可是余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回到风屿上，带着数不尽的失落与心痛去陪雨燕走完最后一程。
我向Tip双手合十鞠了躬，为刚才的无礼打扰致歉，又从书包里挑出一支蓝色的画笔，当作赔礼摆放在墓碑前。这里看上去太压抑太无聊，或许……倘若他们还有一丝灵识，会不会半夜冒出来在自己的石碑上涂鸦。
远走几步，又默默回头，瞳孔却猛然放大了。那支笔竟渐生浮光，仿若某种能量正在注入。
我试探着将它拿起，那光芒并未散失，而是随我一同远离了石碑。我在原位放上一支新的画笔，这回笔身没有变化。
应是风王愿意将灵力赐予我们。心脏夹杂着惊喜与不安狂跳起来，我不再犹疑，朝墓碑的主人道谢，攥紧那支笔，沿着来时路向风屿跑去。
一路上，风灵们似乎靠近不了我，却越来越多地围聚在居住带中心的一片内海，应是广场一类的设施。景象很是奇怪，跟开会一样。但我没有空闲想那么多了，整颗心被一定要救下雨燕的念头塞得很满。

【九】
待我终于攀上那难缠的草坡，已是天光破晓，刺透云层的光柱在海面缓缓游移，好看得有些如真似幻。恍惚间我发现雨燕的云系已经很薄了。
俯瞰着崖下苍白一片的台风羽翼，我心中第一回凭生出跃动的期盼，那份幸福而紧张的感触，被愈渐灼目的阳光晒得发烫。
扬起画笔的一瞬间，一卷巨幅的天气图在我面前徐徐铺开，我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气压和流场，终于确定了落笔最合适的一点。笔杆接触到图像时，陡然变沉重了不少，我能直观地感受到其中蕴藏的足以排山倒海的灵力，它静待着冲破副热带高压年复一年披在台风头顶的那层阴霾。
这一笔画去，便能救下近百人的性命，也能将我最爱的台风留住。倘若我还有机会走出这段重叠扭曲的时空，说不定会与她在六年后的现实时间里再相见。
我闭上眼，提笔欲动。后果我无暇去思索，就算改变历史会导致我直接消失，也做不到不画这一笔。
风的啸音在耳边猝然放大，一切都快到来不及做出反应，下一秒，那支笔已飞离手心，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撞落万丈深崖，坠入海底。
在我的幻觉里，时间线于此被分隔成了两条，另一个时空里的另一个我写下这一笔，勾断了副高，和雨燕一起走向看不见的时间远方。
而我呆立原地，惊愕又绝望地与方才竭力一撞的风灵对视。
“雨燕，为什么……” 大脑完全空白了，只有眼泪一连串地砸在草丛中，沁入深褐色的泥土。
“别生我的气好吗。” 她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牵着我在悬崖边坐下。
我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却对上一双分外平静的眼眸。
“新世纪后，我们随着命名表的顺序渐次诞生，较早出生的台风曾在墓地捡到一本人类留下的回忆录，上面记载了他与旧命名表的前辈Tip的往事。”
“竟然真的有…我能看一看吗? ”
“那个本子约在十五年前就丢失了，只剩我们口口相传。大意是那人的朋友因Tip带来的风灾而死，思念数年之后，他意外来到风屿，见到了当年正在发展的Tip。”
雨燕顿了一下，无形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宛如在照镜子。
“也许他是气象爱好者，或者朋友遇难后对大气环流有所研究，竟劝说Tip顶开副高掌控自己的路径。当时的副高比现在薄弱得多，Tip成功了。”
“最后他的朋友活下来了吗，我猜没有……”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那个答案。
风中泛起一声无奈的笑：“Tip的强度减弱后，依旧被裹挟着北去了，不过路径与从前已有明显差异。那名穿越者以为只要更改了登陆点，结局就会不一样，可就如命中注定之劫，他透过天窗目睹朋友再次被洪流卷走，而且这次比上次致死的人数还要多。”
“可你为什么不让我试试……也许根本就不用登陆呢，为什么要亲手撞掉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我心如刀绞，嗓音模糊在呼啸的风声里：“那人爱他的朋友，和我爱你，都是一样的啊！”
“你听我说。在发现无力抵抗自然的轨迹后，我从未想要强行改命。”
“等你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思考了很多。那一笔画下去，你会不会再也回不了家，风界又将受到什么不可预见的影响，其他风灵肯定都着急坏了吧。”
那抹裹挟着灵气的风缭绕在身边，缓慢讲述着，似在将我崩溃的情绪抚平。
“有台风认为，新旧命名表的更迭，是命运对当年那次抗争迟来的惩罚，我并非这样觉得，却也不能拿大家的命去赌。我想起了那名穿越者和Tip的故事，他们改变了原本的命运，反而让更多人丧命。”
“或许结果是随机的，但即便在这次灾难中丧生的92人被你救下，同样可能以因果相报的方式导致另一些人死去。逆天改命引发的蝴蝶效应，也许是一场旱灾，也许是六年后由我带来的更大的风灾……总是躲不过的。”
“所以，就让四十年前的轮回终结在这一世吧。”
望着海上那朵飘摇的云，我想起雨燕07年的极限折返，14年的出海重生……从来不向死亡屈服的神灵此刻却有一种放弃挣扎的淡然。
我向她伸出手去，面前这阵风缓缓抱住我。
“愿意的话陪我到最后一刻吧，然后回家，替我再看看这世界。”
此刻我什么话都说不了，泪水沾湿了她的魂魄，和空气里那些小水珠一起被她融进身躯。朦胧中又听到一声噙着笑意的叹息。
“其实你往山下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那样做的，谢谢你爱我。”

【十】
时空不会停摆，登陆前仅剩的倒计时也宣告完结，天边绛粉色的火烧云依旧会被点燃，我深爱的台风再一次撞碎在富士山畔。
气旋云系的笼盖之下鸦黑一片，万物皆被风的尖啸模糊，天空的神灵将太平洋的海水携卷而来，化作泪和雨倾洒向大地。
惊涛怒卷，狂风疾号，整个世界都像在哭。
第二遍目睹这噩梦般的场景，台风也会觉得心如刀绞吗。我在崖边无声陪伴着，妄想为她传递几分暖意，也为那些在风雨中明灭的生命祈祷。
一场风暴褪去之后，地面总会留下生机与血迹。
时针拨过10月12、13两日的分界线，雨燕大部分的云系已移至本州岛东部的海面，陆地上逐渐风消雨歇。
星子一颗一颗从夜幕中被揭去，天际泛起红白渐变的光层，草木摇曳的剪影开始显现在视野里。
重归大海的风灵恢复了些许气力，一缕风翻跃上悬崖来，她说要在这里看一遍完整的日出。
等待太阳冒头的时间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从人间扯到风界，又讲回这些天的见闻，好像有着说不尽的话。
“为什么Tip愿意将顶开副高的神力赠予我们呢，现在笔掉下去了，他会生气吗？”
“也许他想要看后辈争一争，敢于把握命运的勇气永远值得被铭记。” 雨燕说。“至于生气，可能会有点吧。”
海平面浮泛着几缕波光，日出的前奏被浪花敲响。
柔暖的晨风吹抚过繁茂的草叶，似要将一切忧伤和不安都抹平。
“雨燕，为何你明明那么想要活下去，却忽然来了个180°大转弯呢？” 我迟疑地问道：“你的考虑和选择我都理解，但你是如何说服自己放弃的……”
“首先你也不知道这是我轮回的第几次。” 谈及这个话题，雨燕并未再难过，反倒故作神秘地笑起来。
我一下子坐直了，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瞧。
“真信了？吓唬你呢。”
濒临消散之际，她的声音已有些虚弱，话却变得格外多，好像倾诉不尽对这世界的眷恋。
“没有台风想要登陆，削弱自己的同时也剥夺他人的生命。台风求生的意念和人们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从来不冲突。”
“我知道的，至少气象爱好者们都明白能量守恒的道理，从未把你们当作魔鬼。” 我透过她的身体看见了点染天边的朝霞。“风灵作为水旱平衡的信使，只是大自然手里的刀。”
“但我们既然有灵，也会有爱，有想保护的事物……比如你，比如我相熟的同伴们，比如本不该因被卷入这场轮回而死去的更多人。”
风中的话音忽然止息了一瞬。
“所以只能，带走那些曾经带走过的灵魂，让一切回到原点，真的很抱歉。”
她语调波澜未惊，我却听得心里一疼：“雨燕，你别难过，就算当时画了那一笔，也未必是好结果，我只是在赌。”
雨燕摇了摇头，大抵是不难过的意思吧。
“你刚才问我，如何说服自己放弃生命……足够多的经历和感悟支撑我做出选择，哪怕会迎来终结。我并未向命运屈服，这同样也是自己抉择自己的命运。”
接连讲了这么久的话，那抹声音已虚化得有些听不清。
“向命运说放手的勇气也永远值得被铭记，我替你记得。” 我轻声说。
雨燕没有再说话，风的灵魂披上朝晖，似乎也有了形状。她迎着第一缕曦光笑了笑，仿佛在最后流连这世间。
幻觉般的笑颜融化在风中，奔流不息的云雨重归于大海。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万道光芒散射于海面上的一个圆点，红日随之跃升，天空的一角迸发出五色光束，朝霞蓦然腾起，视线被暖黄色的泪光模糊。
在日出之末，我最后一遍拥抱她，不问岁月变迁。

【尾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茂草掩映的门走回学校的，回来时天台上正落着雪，辨不清是哪一场。
六年前的冬天，得知日本提出除名的消息时我跑上天台，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场雪，六瓣结晶寒凉刺骨，裹带在冷风中簌簌而落。
那场雪永远冻结在了我的回忆里。
大雪织出模糊的影子，恍惚之中，幻觉涌上心头。错失的另一条时间线于此重叠，学校的音响在播报2025年雨燕登陆的消息。
……
还记得她说过，希望自己的替补名能够做个自在绽放的远洋台，不再重蹈登陆杀人除名的覆辙。
遗憾的是桦加沙也难逃这命运，但我们依旧在等待，世界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对雨燕的爱会陪伴我走过每一个六年，直至生命的终点。
离开天台的那一刻，初秋时节里本不该有的降雪，便幻化成了雨。
雨丝勾勒出风的形状。
而我记忆里的风屿永远是晴天。

碎碎念环节
这篇文章是六年前就构思好，六年后才动笔的。
打卡本有多少页，大纲就在备忘录里躺了多少天。
终于写了WP202019的回顾，对我自己而言是一件很吃惊的事情。
但终究还是回避了那场台风本身，把它化为想象中的故事，赋予了雨燕另一层深意。
是的我仍不敢写Hagibis，文中的风灵不是我真实看见的Hagibis，只是我笔下的一个人物。我写不了她，真的，或许一辈子也写不了她。
这篇文章也许字数冗长、文体不明，一半像幻想小说一半像台风回顾，前期铺垫长到让人没有耐心读下去，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圆满了。至少表达了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给了第一个六年以完结。
本来想写番外，但还是单独发吧，因为桦加沙不是雨燕的续章。
既是传承，亦是新篇。
另外写到雨燕登陆日本的时候，窗外刚好有和那个傍晚相似的紫红色火烧云（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