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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
早些年,大概是临解放前后,三阳镇附近曾经有一个戏班子叫做万记戏班。三阳镇靠近浙江临安么,万记戏班自然是唱越剧的。起头的班主是琴师万坤盛,千年的琵琶万年的筝,一把胡琴拉断腰。这个万坤盛胡琴就拉得很好,很能托人的唱腔。打鼓佬是一个篾匠,他有一手绝活,能用五个碗加一双筷子,敲出一段乐曲来。这就让乡间人很是惊奇。有了这二个台柱子,加上万班主的老婆年轻,她出演旦角,合上水袖,眉眼儿、身段儿那可真是一个好看。这样,万记戏班的生意就很好,很能挎(音苦)钱。挎是江北方言,能挣钱的意思。
万班主老婆叫春香,是江北人,打小儿过来的。万班主琴拉得好,人却是很严厉,跟他学戏的人很少。跟他学戏,他是打人的,他从来不打人的脸蛋,而是用二胡的弓击打胳臂。唱错了,或是走了板眼,一弓下去,胳臂立马一个红包。唱戏是套上水袖的,外人却也看不见。春香大概是童养媳,和万班主相差15岁,从小学戏没少挨过打。乡下人私下常说,春香唱得并不好,是万班主的胡琴衬得好。乡下人嚼舌头的多,也是没得法子。
乡野的戏班子一般俗称草台班子,台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台下住所却是庵堂、祠堂之类。厅堂中间拉上一根草帘席子就是男女之分了。但是在三阳镇上演出,他们却有一个固定的场所,这便是翟家祠堂了。
翟家是三阳的望族,在镇上有着自己三进三间带后花园的住所。住所旁便是阔大的翟家祠堂了。也不知道万班主怎么和翟家接洽的,反正每次来镇上演出,都是在翟家祠堂,祠堂的东西厢房便作为男女演员的临时住所。合着翟家厨房的水井,炊具都可以使用。这个倒是蛮好的所在。
翟家房屋虽多,子嗣人口却并不多。常来看戏的是翟老
太太
和她的小儿子汉生,偶尔汉生的婶娘也过来听听戏。这样,祠堂里看戏的前三把座椅便是给翟家留着。
万记戏班在翟家祠堂唱戏并不卖票,白天用红纸黑字出一纸布告,上面写着:今晚上演传统名剧《XXX》,文戏一般是《何文秀》或是《白蛇传》、《碧玉簪》、《珍珠塔》》,热闹一点的就是《五女拜寿》之类的了。下面写着琴师万坤盛,鼓师XXX,并出演者的名字。演出中途,有演配角的女演员托着托盘收一圈钱,演出完毕再收一圈钱完事。
收钱的时候,有座的一般三五角,没座位的也不勉强。翟家老太太也是要收钱的,老太太一般给一个银元。汉生偶尔给个二块。汉生是翟老太太的遗腹子,街坊常说他是要出远门当掌柜的,这几年身体不好在家里养病,汉生很瘦弱,看戏时穿着齐整,明亮的眼睛透着温和的光。
春香也很喜欢在翟家祠堂里演出,她的喜欢却有着另一层意思。原来,每晚演出完毕,卸妆的时候,翟府里烧饭的厨娘,一个耳背的老太太,会颤颤巍巍地依着小脚给春香送过来一盏银耳汤。她可不管人多人少,总是会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大声地说:这是府上赏给春香姑娘喝的。于是,在众人啧啧的议论声中,在大家羡嫉的眼光下,春香慢慢地品下这一盏甜甜的银耳汤。
和大家一样,春香无事时也会猜测这一盏银耳汤是谁指派做的,老太太么?似乎不像,汉生么?也不太可能。是啊,汉生——怎么可能呢?有意无意地,晚上台上唱戏的时候,春香就盯着汉生的座位看,她很喜欢汉生合着板眼,有手指敲击茶几的样子。春香和万班主并没开怀生养,乡里人都说万班主忙于搂钱不急于生养,其实内里原因只有春香知道。
乡下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晚稻收割后不久,万记戏班就来到昱岭关下面岭脚村唱堂会。过了昱岭关就是浙江临安界内了,山里人民风强悍,两省交界处更甚。果然,中午边,春香她们落脚不久,就传来消息,说是当地一个混混儿晚上要请万记戏班喝酒,点名要春香尝一尝当地美食。万班主和春香一合计,决定让春香一个人先躲避回去。其他人见机再做商议。
暮秋的天说黑就黑下来,等春香辗转赶到三阳镇上,已经是漆黑一片了,飘着细雨的街道上,并无几盏灯火。春香低头略一思忖,慢慢地敲响了翟家的双扇铜钉门。
阴历年前的冬至边,万记戏班照例在翟家祠堂里唱戏。汉生新娶了太太,不久也要出远门了。这天晚上是全本《白蛇传》,春香依旧唱白蛇,依旧有着大段的唱,伴着万班主的胡琴,春香渐渐力不从心,渐渐就有点恍惚。到了《断桥》一折,春香忽地瞥见汉生手剥一粒糖喂给旁边的新太太,便大喊一声:我们是做过夫妻的啊。就缓缓摊倒在台上。
2023年11月21—22日初稿
2024年1月13日改
2025年10月02日 18点1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