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的碎琉璃 暗夜中的碎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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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看剑气——朱天文写三毛 荷西在门前种树,种好了,三毛忽然笑起来,道:“荷西,树是有脸的呢。”种好的树,又挖起来重新种过了。 今天早晨,我把几上的两棵椰子拿在水龙头下冲澡,想起三毛的话,将两棵椰子整了整方向,看看,那葱翠的叶片果然是一脸喜孜孜地迎着人笑哩。三毛是花,花娇欲语,我们且来与三毛“对一说”。 对一说着,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我们就来说太阳。 知道三毛,是从“联副”刊登的《中国饭店》开始,认识三毛,却要到三个月前,去年的十二月九日,《联合报》小说奖颁奖典礼上,其间一九七七年三毛曾写过一封长信给天心。三毛向来不主动写信给人的,那次因为读了《击壤歌》,晚上睡不着觉,踱来踱去踱了一夜,隔天就寄了张美金十块钱的钞票来,附上只有一句话的短笺。她原以为天心不过只是一笑置之了吧,岂知天心亦是欢喜她的。自那时至今三年,只晓得天涯地角有个三毛,隔着千重山万重山,偶尔才从报章杂志上捎来了天边的一朵白云。一种牵挂,而好像连牵挂也说不上的,只便两地闲情,都是共了一个日光星辰吧。 然后就是荷西的去世了。 我们知道的那天,是星期日,家中开旅馆似的横七竖八睡满了人。前一天下午板中座谈会,结束后去端端家大吃了一顿,玩到晚上十二点,才两部计程车呼啸而回。玩得那样高兴,却各人都有一段心事,我也是到家就上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马三哥过来望望,笑说:“女孩子啊,真是水做的。”当夜窗前的月亮好高好远,台上冈野的陶瓶插着野菊,楼底下的笑闹声到底逐渐安静了下来,我只管悲悲切切的,梦里不知哪儿去。醒来还在迷糊的时候,忽听见妈妈叫起来:荷西死了。惊得人一弹而起,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流下两行清泪来。 三毛回来了。此时此境,可是我们也不去信,也不打电话,冷漠得像是起码的人情之礼都没有了。只因为鲁有麒麟,一番痛惜珍重之意,竟连惊动也不敢,便是一句半句安慰的话,都是冒犯了。 在《联合报》的颁奖典礼上,出乎意料地遇见三毛,是天心先发现,跟阿丁我们三个就赶紧跑到她面前,才说一声:“我是天心。”她就眼泪哗哗地流了满面。颁奖当中,她隔着一条通道坐我们斜前方,晓得我们在看她,偶尔回过脸来望一下,我的心口就像给抽了一鞭。她全身穿黑,裙子底下马靴,头发中分披肩,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脂粉不施,只画了眼圈,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息意志。方才匆匆地拉了拉手,纤纤一握,她是一个晨昏就瘦了多少? 典礼一完我们又去找她,她见是我,道:“咦,仙枝呢?仙枝没来吗?”这就是她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听进心底了,虽然是初识,原来迢迢的千山万水,早已共了一副心肠。 我和天心把阿丁拉出来介绍,她只听了是丁亚民,便说:“阿丁啊?你一点不胖的嘛。”我们又是惊诧,又是感激,连连打阿丁几记,笑做了一堆。 三毛和天心真是相近的。两人站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心经》里张爱玲画的插图,小寒与绫卿。是小寒的生日聚会上,人家说她们长得像,两人到落地大镜前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绫卿立在水边的倒影,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天心的绝对之处,是我永远也无法及得上的,因此见到三毛,于我则又是另外一种照眼的新鲜,当下要为之怅惘无言了。每次唱着《橄榄树》,三毛作的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杳远苍茫的调子,令人泫然,像天起了凉风,而日影飞去,三毛是圣经雅歌里的。在那地中海长晴的日空下,荆棘内开着百合花,园中有葡萄树和无花果,井边流过的清泉,蜂房滴蜜。啊,看哪,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是小鹿,他穿山越岭而来,他从窗棂往里窥探。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三毛头一回来我们家,就是这样,这样从那辽远的画梦里走了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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