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摧 happy0621
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待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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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节,或西方的赠礼》 苏丹吩咐卫兵给抓到的最后一批政/治犯松绑,然后推到绞架上处死。 犯人中的一个——拉祖米欣的头一直低着,直到这时,才骤然抬起。他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过度用力地绷直脖颈,使得他脖子上的粗筋都暴露出来。像垂死的天鹅引颈高鸣,他宣称他有话要对苏丹说。 “你——一个年轻人,”苏丹说,“或许你不舍你人生的诸多可能,今天都要被断送了。但既然或迟或早都要断送,我不妨听听你说些什么。你嘴唇里哪怕吐出最恶毒的咒诅,也只会使我杀你更名正言顺。” “尊敬的王上,我并没有咒诅的话要说。”小伙子说,“我只深深叹息我不幸的命运,实际上,我今早的梦已经暗示过我这件事的发生了,然而,我却没有遵从梦的指示,回避祸患。对此,我分外懊悔。” “你不妨说说你的梦,”苏丹说,“只是述说一个梦的时间,还不至于让我的行刑官扶绳的手在那儿耗得僵了。” 于是拉祖米欣开始讲述他的梦境: 罗马尼亚的王公睡在寝殿里,深夜,忽然有人叩响了皇宫的大门。那是从远方来的穿着黑衣的人。大公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为了夸耀显赫的缘故,摆出宴席来招待他。然而他不吃也不喝,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于是,大公没来由地对他感到厌恶:像牛羊等食草动物嗅到酸模、茴香这类刺激性气味的植物,泛起恶心。 那客人临走的时候,却对他说: “你会为了你的好心而收到报偿的。” 大公从床上醒来,发觉先前那一个是梦了。梦境的内容烙印在他脑海里,令他深深感到不安。他断定梦中的那不速之客是“死”,至于他口中所说的“报偿”,则一定象征着厄运的降临——自此之后,他的城堡摈绝一切外人入内,就为了谨防“死”的侵入。 时刻提防外来的祸患,日夜忧虑,让他的性情变得古怪而压抑,他对下人们也愈发刻薄。有人不小心打翻杯盏,茶水溅落到他身上一滴,他把那当成是受到指使来刺杀的预兆,对他们加以残酷的审问。许多人因忍受不了酷刑而认罪,长此以往,他更加确信,有人要在暗中对他加以谋害。 几个月过去,宫殿近乎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乱窜——只有少数棺材中装着的活死人,凭着他们所剩无几的忠诚、与极度的惶恐,还在履行职责。一切都像在一口黑色的大锅中运转:蒸腾、煮沸,每一个气泡破碎,都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但隔着厚重的锅壁,这些细小的喊声便成为长久的缄默。 大公端坐在他如墓室一般空荡的宴会厅里,如同临近崩溃的麦克白,用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虚空。他几乎像吸血鬼一样不眠不休,又确乎不是个吸血鬼——他只吃盛在银器里端上来的食物。 偏执不安的心灵遑论外界,甚至无法与自身独处。大公将自己关进卧房,命令重兵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入。城堡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仿佛一场持续数月的出殡——直到一年之后,这死寂才终于被门环的清脆扣响声打破。 心力交瘁的守门人率意违抗命令,打开城堡大门:他倒宁愿见见“死”的面,与其继续过这种生死不知、暗无天日的生活。出乎他的意料,门外站着的并非凶神或魔鬼,而是一位来自异国的年轻人。 “啊!这儿原来是住着人的。”年轻人兴冲冲说,“那么,我并没有空跑一趟。” 他一面解下来他的包裹,一面说明来意:“说来奇怪,大约一年以前,我做了这样的梦,梦中,天使长加百列告诉我,要为东方的君主献上珍贵的赠礼,因他款待了上帝耶和华。做完这个梦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从西方赶往东方。迄今为止,我已经走了整整一年!说实在的,起初,我还对这个梦将信将疑,但直到今天您为我开启大门,这不可思议的宫殿伫立在我面前,我才知道,这一切绝非虚妄。来,请您看看我带来的赠礼吧!”说着,他就从行囊里拿出许多离奇华贵的、守门人所不能言说的奇珍来。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守门人啧啧称奇。闻讯赶来的仆人们看过了,也都这么说。他们正打算把这一消息上禀给大公,但寝殿的台阶上有血渗出来——他已在睡梦中被决意叛逃的亲卫军刺死了。 ………… “不错!这是很好的故事。你有着善于鼓吹的唇舌。”苏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拉祖米欣。”小伙子带着愉快的神色回答道。 “那么,拉祖米欣,”苏丹接着说道,“你不妨把你的脖颈放到绞刑架上去吧?我的行刑官的胳膊抬了太久,已经快要劳损了。”
小说:《折蜡》 早春的一天,她扶病而出,倚在门前梅树下,暗自发愿想:愿意再瞧一瞧树花,然后就去死。 那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都晚: 柳枝不软,二月的东风扶不起。 她的心是一口小小的玻璃的井。 天空像带雾气的镜。安静而脆。如冰的日色透射下来,空气里灰尘仿佛都洁净。 微风掀动着细鳞。 鸭子走在已经松脆了的冰面上,偶然“扑通”一声落下去。扑腾着羽毛,并不很在意似的。和着风、和着太阳,在河水中梳整。那样闲碎地动作着,说不上恣意不恣意、愉悦不愉悦——它从来不懂这些。 长桥下头的,并着翅儿。 长桥上头的,挽着手儿。 她的心湖里头,一丝波澜也不起。心心念着她的梅花,想到:看过了,叫春风饱胀胸膛,梅花吐艳似的,吐一口病躯内闷得温吞的血,软软地歪过脖颈,止住她的生息。煞白着脸儿,恬然地,像婴孩在摇床里熟睡似的,叫他们殓进棺木。 她被她想象之中的那情景给打动了,自顾自抹起泪来。一面想:在葬礼上他们会替她唱那支歌? 她的女友——琴来看她,她就软软地躺在榻上,显出很病弱的样子。梅花的红花瓣刺着她的心里,像一只鲜红色的锥。 “我是过不了太久了。”她说。 “别这么说。”琴说。“总是盼着些好的,也许,都会好起来呢。” 随着琴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她对他没有好印象:总是似笑非笑的,那年轻人。当初是他给琴择去了发上的那一朵蜡花,琴在阴影里面,微红了脸。她躲在角落里,撞见这情景,好像撞见一出说不清的背叛。 那薄如透过冰的花瓣。 她蛮可以想象琴和他是怎样的一对:十年、二十年的份,她都料想得出。 于是他们一同在檐下讲话的时候,总是赶巧了,她猛地咳嗽,琴不得不忙不迭地,扶着她躺下,照看她喝药。 心里隐隐地攒动、叫嚣着:大抵是叫她挑唆、破坏。用剪子剪过了并蒂、连理,再把鸳鸯锦从头拆尽。 怨不得她。她想。 谁让他们心软、谁叫她的病重。 这些都不过是从泔水桶里泼溅出的施舍。以为她可怜地伏到地上,去感激谁么? 她恨极了,恨他们怜悯——自以为关切地,不过是从她生的磨难里蘸取一点新鲜的苦味,两相比较之下,更好从他们自己的之中,品鉴出甜味。她的心里,像有一只发狂的猫的抓痕,落在锦缎上。透过了撕碎的锦缎,瑟瑟的风吹进来。 她要他们全都受苦。 从那以后,只要叫他们不痛快的事情,哪怕她自己也加倍的不痛快,她也去做。做过了,不痛快,心里却快意。 伤人的话也从游丝般的气息里吹出去。 琴,为着担忧她的缘故,瞧见她这样作践自己,气得几次痛哭流泪。她朝着床里面侧身躺着,挨着身上的苦痛,心里却着实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无限地畅快。 她想:“你不是天生济苦济难、大慈大悲的菩萨心么?有多少泪、尽流你的去罢!”她从来憎恨琴那种歉意的目光:悲悯地、动容地,仿佛世上人的受苦她全都有份似的。“但是——没有!”她在心底无声地尖叫,“你、你们——你们并没有替我分担一丝一毫!” 琴是个一向温和的女孩子,遇事从来不怨旁人,只知道怪责自己。她不晓得恨她是为了什么缘由——又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心里长久结着一个疙瘩,终于病倒了。 她到底是将琴给磨折得病了,她想。她自己,也仍旧病着,要人照看。琴在病中,不忘打发先前择花的那青年人,将她瞧一瞧。 照理说,她仍还可以拿那种不疼不痒的、小刀子刺一下的似的话语,给他一样的厉害瞧。将他和琴一样地赶走。不知怎么,她忽然不乐意那样做。有时候他坐在床边,说些并无没有意思的话,她也耐心听着,装作极有兴趣的样子。 起初,她的病有一半装的。到后来,装也装不出她那样生动的病容——眼洼深深地陷下去,手爪,一只手握得住。流一道泪下来,两颊的骨头恰好那里作分水岭。她自己毫不察觉似的,总是说:“我今天又好得多了呢!”捂着胸脯,急促地倒喘一阵。 即便如此,眼里却闪着狂热的光。 他有些惧怕她眼里那样的火焰。莫名地,暗夜里明灭的两盏灯。你知道它们轻轻地燃着,不动声色地,却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燃着、用什么作燃料。等到有一天,她为之而燃的那东西被你在未知之间不慎给碰落了,烛光就倏地熄灭了。 他——一个自诩最诚恳的人。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忠实。决意用这忠实来当他挑落她灯花的钎子。“我和琴从来都拿你当妹子一样呵!”他说。顶着那样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然而,你可害苦了她。” “琴已经病得要死了,”他说,“她要我瞒着,不告诉你,怕听闻了,你的病更厉害——然而你这全无心肝的,我不妨直截告诉你罢:因为你未见得会要命地伤心流泪。” 她哀叫了一声,号啕。镜里面分明是一只鬼呵——青白的脸色、纤细的手爪。死灰混杂的眼。她想见这鬼是如何忸怩作态地娇笑,如何躬下腰咳嗽、难看地皱眉。如何像白日里,在阳光下面化冻的冰河,透露一点卑贱的爱意的目光。 “可怜”究竟有两重意思,而她误认了那一重!像误把薄薄的桃花春色,认做病颜上面的酡红。 她死在二月初。园子里头梅花打苞了,至多一两天便开了。
小说(或故事):《绝世》 御厨房里护炉的小童已经打起了瞌睡。一个时辰以前,火焰跳升起来,他也跟着抬头;落下去,也低头照看。后来,火焰如常地跃动,他的脑袋却低下去,不再抬起。 “哎呀!”他大叫起来。 炉子里溢出肉类烹煮的鲜香。老厨子是烹调的好手,害他从前三番五次起了偷尝的念头,得逞的时候少,总被管事的打肿了手。 “不成不成,”老厨子说,“时辰还不到。待着吧!等到了再说呢。” 他知道老厨子惯来是个爱讲故事的人,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给不同的人讲。有的时候他耐烦听,另些时候则不那么耐烦。 老厨子自在那边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话说在轩辕黄帝的时候,有着善于相马的九方皋,验一验马的四体,就能够知道它的脚力。村舍的盐商那儿,有匹黑黄的瘦马在盐槽旁食盐,他一眼看出那一匹有日行千里的脚力。人们却笑那马的尾巴上糊了马粪,两股战战地几乎要摔倒。” “然而九方皋就只有一个,世间的偏僻乡里毕竟还多。他没去过的地方,那些马活的时候,就净是在轮子和鞭子底下被驭使,叫马蝇和虱蚤吞饱了它的血,再在它的皮毛下头美美地睡觉。夏天的烈阳已把它的血肉给烘透,冬日的凛寒又将它的筋骨给拆穿。” “这样的苦役有熬到了头的时候:一场时疫、一顿稍重的鞭子来,它便支持不住,身子垮下去,挣扎着再站不起。仁慈地用刀或斧头给它一个了断。它的肉到了釜里烹着,煮烂了,论斤论两地贱卖出去,供给下等人的吃食。它的半张破烂的毛皮,一半挂在围栏上,一半沉在猪圈的泥泞里。剩一块骨头落进了狗的食盆,狗把它经年累月地啃着,直到黢黑如锈铁。” 然而小童的心里只想着马肉几钱买一斤、几文卖一两,人家煮的时候,添的酱料浓不浓、味道够不够。目光又不禁探到炉火上头去了。借故说要看看烧熟了没有。 “不成不成,”老厨子按住他,“时辰还不到。待着吧!等到了再说呢。” “话说在西南方的海外,有着极名贵的金丝楠木。这树活的时候,能长到两千丈那样的高,绿荫披覆下来,遮天蔽日。古时候的皇帝的棺椁,就用这样的木头制成,一千年也不蠹不朽——一块黄金也不换。商人往海外去求取这样的木头,风把大船打翻在海里,木料和人都沉在海底。” “它在风波里还坐着这样的梦:梦到夔龙纹或瑞凤纹,梦见凿子凿穿它每一缕筋骨的疼痛。然而鱼不明白这样的梦、海底的沙石也不明白这样的梦。它悲哀地感到将被海水浸蚀了,它的植物的本质将被替换成白盐与沙石般僵死的存在。” “千年以后,海上刮起大风浪——正像千年以前掀翻沉船的那样大。有一截残木被冲回岸上。拾荒的人拾它去生火,不料无论如何也点不着,骂一声,又把它丢回海中去。” 然而小童只听得他说“点不着火”,于是道:“炭火要熄了吧?叫我去看一看炉子!” “不成不成,”老厨子按住他,“时辰还不到。待着吧!等到了再说呢。” “话说欧冶子的一个徒弟——那是他最笨、最不开窍的一个。有一天突然宣称,他要造一件绝世的兵器。理所当然他招致了同门众人的嘲笑。他们都待着看他的笑话,看他造出怎样的废铜烂铁。” “三年他去寻访造炉的材料:昆仑、华岳,他全部走遍;三年他寻找淬铁的冷水:龙渊、玉泉,他挨个试遍;三年他用于炼制铸铁、在他的炉子里又过了三年——开炉的那天,百鸟不鸣、百兽竞走,天地都为之色变……然而炼出来,人们说,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埋了吧!埋了吧!”他们笑,“等着传给后世——后世的人有福啦!”他一句也不反驳,只是抱剑长叹。” 他的故事讲完了,小童已经又睡了过去:在酣甜的梦里,消受着佳肴美馔。“现在时候到了。”伊尹想,他要赶快把羹汤给他的君主献上去。他有着绝世的手艺,他晓得。
《志与欲辨》 昔者子孟子喻鱼与熊掌以利义之辩,曰是亦所欲也,彼亦所欲也。仲尼之问于门人,则云:各言尔志。然则志与欲者奚辨? 《离骚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好色不淫,则“乐得淑女以配君子”,非从己所欲,欲以荐天子。怨诽不乱,则“言王政之所由废兴”,非从己所詈,詈以风大人。 《离骚》者,离忧也。盖灵均之怨,不患己之不见任,患君不能任臣如己者也。犹和氏之泣玉,非为玉之不见赏,患君未有以为宝者也。兰生于空谷,不见揽以何伤?独念君子之佚芳馨,无有以为佩。 有以见用者,非必恃宠以显扬,特为报之于君。若乎珍珠罗绮陈于斗室,歌姬美妾列于厅堂,车舆犬马充于府库,谀己者欲之生,悖己者欲之死。于上则佯谨弄谦,声必唯唯;于下则嫉能妒贤,辞欲厉厉——其必上官大夫之俦者乎? 圣之清者,人主蔚为颠倒,犹不屈己志。或讥夷、齐之迂直而近古,勖灵均以“不信而遂行”,予未见其明矣。子曰:“君子不器。”然则朝迁于秦、暮至于楚者,殆以己为器者乎?况铜人辞汉,尚有离都之恨;玉马朝周,宁无去国之忧?《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物性是也。二三子谤讥之,遑论圣贤,是器与物俱不如也。 功在凌烟,岂其必曰“吾欲功成而入画图,千秋志之”者?为辅弼,则曰大定寰区,清一海县;为骠骑,则曰保境息民、协和万邦;所重者生前之利于民,所轻者身后之名与利。未尝一日而忘忧其君,未尝一日而思乐于己。此盖志与欲之辩者:肥马轻裘之思,欲也;仁义之思,志也。 【译文】 从前,孟子用鱼与熊掌来喻利与义,说这也是我所欲求的、那也是我所欲求的。孔子在《侍坐》中对四位门人说:请谈谈你们各自的志向吧。那么,“志”与“欲”这二者该如何区分? 《离骚传》中写到:“《国风》多写男女爱情,但不过分而失当。《小雅》多讥讽指责,但并不宣扬作乱。《离骚》可谓兼有两者的特点。”好色不淫,就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并不是自己欲求佳人,而是想要引荐给君主。怨诽不乱,就是“言王政之所由废兴”,并不是为了自己泄愤,而是为了让君主警醒。 《离骚》,是“罹忧”(遭遇忧愁)的意思。屈原的幽怨不是因为自己的才能不被重用,而是因为君主失去了贤能的臣子。如同卞和泣玉,不是为了玉有美质却不被欣赏,而是为了君王失落了美玉这件珍宝。兰花长在深谷,不被采摘又有什么损害?不是怨恨自己的香气不被人所知,而实在是为了君子没能拥有了本可以沾满怀袖的馨香而哀愁啊! 得到任用,也不是为了挟持圣宠来使自己更显扬,而是要报答君主的知人善用。像那(有的人)用珍珠绮罗、犬马车舆、歌姬美妾来填满自己的府库,攀附阿谀自己的就让他活,和自己意见不一的就让他死;对居高位者唯唯诺诺,佯装恭谦谨慎;对同侪却嫉贤妒能,嚣张跋扈,这恐怕是和上官大夫同一类的人吧? 圣贤之中清明的人,就算君主是猖披、颠倒的人,仍然不改变他的志向。有人嘲讽这些人太愚昧了,认为伯夷、叔齐是老顽固,屈原死的不值当,这些人大概是说客一类的人物吧?在各个国家之间周游,把自己当作物品一样,能被哪国任用就被哪国任用。孔子说:君子不器。何况魏明帝时期,铜人被迁离汉都咸阳,都会垂泪;臣子离开故国去侍奉他国,难道内心不起一点儿波澜吗?《古诗十九首》中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些嘲讽屈原和夷齐的人,别说拿他们和圣贤相比了,就连器物都不如啊。 功在凌烟阁的贤臣,他们在世时一定想的不是“我要让人把我的画像放在凌烟阁,千秋万代不忘”,而是想:做文官如何大定寰区、清一海县;做武将如何保境息民、协调国际关系。总是在乎生前给百姓做了什么、而不在乎死后之名;总是为了君主而担忧、而不在乎个人的物质享受——这大概就是“志”与“欲”的区别吧:想要过上奢华的生活,这是“欲”;想要求得仁义,这是“志”。
柳宗元《天说》 天说 (韩文公登华而哭,有悲丝泣岐之意,惟沈颜能知之。今其言曰,人能贼元气阴阳而残人者则有功。盖有激而云。柳子因而为之说,谓天地元气阴阳不能赏功而罚恶。要其归,欲以仁义自信,其说当矣。然曰天不能赏罚善恶者,何自而劝沮乎?韩文公曰:今之言性者,杂佛老而言。正为柳子设也。刘禹锡云:子厚作《天说》以折退之之言,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作《天论》三篇以极其辩。然公继与禹锡书云:凡子之论,乃吾《天说》注疏耳。禹锡《天论》,今附此后。)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按许慎《说文》:在木曰果,在地曰蓏。张晏云:有核曰果,无核曰蓏。应劭云:木实曰果,草实曰蓏。又一说云:有壳曰果,无壳曰蓏。鲁果切。)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说文》:痈,肿也。疡,顽疮。赘,谓赘肉。瘘,颈肿,一曰久创。痔,后病也。痈,音邕。疡,音阳。疣,音尤。赘,朱芮切。瘘,音漏。痔,丈里切。)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蝎,音曷,木中虫,非螫毒音歇者。)草腐而萤飞,(腐,音辅,烂也。)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垦,音垦,耕治也。)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窾音款,空也。)而又穴为偃溲,(《庄子》: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注:偃,谓屏厕,屏厕则以偃溲。《集韵》:溺谓之溲,音搜。)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人”下一有“之”字。)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番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江淹《恨赋》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方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若乃赵王既虏,迁于房陵。薄暮心动,昧旦神兴。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裂帛系书,誓还汉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至乃敬通见抵,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顾弄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 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天才与凡人 “就像那些在法拉利斯的铜牛中被用文火慢慢折磨的不幸者,他们的哭叫不能够达到暴君的耳中去使之受惊吓,相反在暴君听来是甜美的音乐。人们成群地拥在诗人的周围,并且说:马上再唱吧!这就是说,但愿新的痛苦折磨你的灵魂。” ——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一个生命的残片》 人人都是一把琴。上天把其中一些的心弦拧得特别紧,轻轻一拨就琤琤琮琮。一件最微末的事情都能惊扰他,一片羽毛飘落的声音在他听来也像深谷落石。 他的欢乐来得更激越,他的悲痛也更难以自持。每一步像踩在碎玻璃上走路,生命的内在声音却不允许他停下来歇一歇脚。这个声音对他道:你要烧,烧的更激烈些,将你自身作柴薪烧完、烧尽了为止。 也因此,天才往往是早衰的。时间因为艰难而被延长了。那些青年就死的,在困苦中度过了和老人相同的时间。死的时候,他们实在是老人了。 命运的马车一概不论地将众人碾在车下,一些人就伏尸在车下。其余被它追逐着向前跑去、跑去。但它无休止地驱赶他们,最终还是将他们碾在车下。 于是——我们做些什么?边跑边提纯我们的血液,好让它在车辙印下拖出的颜色更鲜红?但他们说:“我总要被碾死的,但我总要试试我能跑多快。” 伊卡洛斯挥着翅膀迫近太阳。鸽羽上的蜂蜡烤软了。“总有一个时刻我要摔下来,”他想,“但我总要试试我能飞到多高。” “伊卡洛斯摔下来了!”人们说。纷纷围上去看他的尸身,议论他的死状凄惨,以为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四种 《普罗米修斯》是奥地利作家弗兰茨·卡夫卡在1918年前后创作的短篇小说。其主体故事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传说。卡夫卡对“四种传说”的构想体现了后现代主义主张下文本阐释的多义性,以及去中心化、消解同一逻辑的内涵。本文意图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结合文学史和相关理论就这一特点进行阐释。 一、古希腊神话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任何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产物。” 神话试图构建出解释世界的合理途径。最早的神话创作并非有意虚构,而是原始人类运用初级思维直观认识自然所产生的创造物。古希腊神话是原始氏族社会的精神产物,大体分为神的故事、英雄传说两大部分。它是古希腊人集体创造的口头创作,反映了人类童年时代的总体特征。 二、“普罗米修斯”的文学史形象 “普罗米修斯”的形象首次被典型化,始于古希腊戏剧家埃斯库罗斯的三联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被释放的普罗米修斯》《带火的普罗米修斯》。在剧中,普罗米修斯被塑造为一个同情人类,甘于为人类幸福而自我牺牲的神祗。 1819年,雪莱创作了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其中讴歌了不畏强权、反抗暴政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雪莱在《序言》中写道:“说实话,我根本反对那种软弱无力的结局,叫一位人类的捍卫者同那个人类的压迫者去和解。” 浪漫主义时期“普罗米修斯”的典型形象是一个绝不妥协、绝不和解的决绝的反叛者,他既是顽强不屈的善的化身,也是广大资产阶级革命者的化身。作为“人类的捍卫者”,与“人类的压迫者”——残暴的天神朱庇特公然抗衡。 三、四种传说的阐释 (一)神话本体的客观叙述 卡夫卡为普罗米修斯的传说提供了四种并行不悖的可能性。第一种,即对神话本体的再度叙述:由于普罗米修斯的盗火行为是对神的背叛,作为惩罚,他被缚于岩石山上,神派遣的兀鹰不断啄食他的肝脏。与此同时,他被啄去的肝脏又不断增生,象征苦难永无止境、无限的循环。 (二)“成为岩石”的隐喻 第二种叙述中,普罗米修斯向后躲避兀鹰尖利的喙,直至嵌入岩壁,化为岩石山的一部分。躲避,意味着不堪忍受、渴望逃离。化为岩石这种坚硬之物,则意味着最顽固的抵抗。正如《切不开的面包》中那枚坚硬如铁的、尖刀也难以切开的面包。通过转变自身的形态,抗拒外部的侵害。 “成为岩石”是一种渐进、缓慢的消失:自我毁灭、自我消失,存在的形式不可遏制地由可感知物向不可感知之物转变——这是普罗米修斯被捆绑在岩石上的命运。另一方面,岩石作为束缚着普罗米修斯的基底,两者之间的界限最终消失了——当被束缚者成为了束缚着他的东西,这本身即为一个悖论。 (三)遗忘与记忆 神话本身作为一种记忆的形式,是人们对于原始记忆的集体性书写。记忆产生于记忆的主体和对象之间构建的一种关系,某个形象或事件的留存。“记忆的意向性,它指向先前的现实,这种先前性尤其构成了‘被记得的事物'的时间标记。”(保罗·利科《记忆,历史,遗忘》) 记忆来源于过去的时间,而遗忘是记忆的对立面。历史是作为符号被书写并记忆的社会现实本身,被视为一种客观现实的存在。遗忘是历史的死亡。它意味着“先前的现实”到“过后的现实”之间枢纽的断裂:“普罗米修斯”将不再继续留存,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消失互相作用:普罗米修斯死了两次,一次在现实中,一次在记忆中。 普罗米修斯的被铭记与他的意义的附加值紧密联系。身为崇高的盗火者的普罗米修斯会被人们永远铭记,作为英勇的符号不断被注入时代精神,使之鲜活。而身为无名受难者的普罗米修斯不会被铭记,他只会在日趋深重的痛苦中渐渐与背后的岩石融为一体,直至消失。 (四)厌倦 厌倦是现代性的情感。它直接指向现代社会所独有的个体心理体验。甚至也可以说,现代人某种意义上正是“厌倦”的人。韩秉哲《倦怠社会》:“普罗米修斯作为自我剥削式主体被一种永无止境的倦怠感攫住。他是倦怠社会的原初喻象。”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下资本主义劳动生产的密集化,人的生存领域被极大程度上压缩,使得社会的集体情绪走向倦怠。 过度的、超越了机体忍耐的疼痛,也可以视作不断的刺激:来源于信息爆炸、消费主义及其他方面。瓦尔特·本雅明笔下的“深度无聊”在后现代社会中复现。他们不关心与他们无关的一切,尤其是一系列时间和空间上遥远的事件。在现代生活中,最常见的情感是漠不关心。背后隐藏的真相是:对于过往价值体系中“永恒”价值的淡漠和失去信心。主体性的衰退、丧失,厌倦中“伤口的愈合”并非一种积极的疗愈,而是消极的自我弃绝后形成的治愈假象。
夔一足 夔者,神魅也,如龙一足。子曰:夔一而足。乐正者夔,非彼神魅者也。不语怪力乱神因有是言,然于彼神魅者亦如此。 凡物各求其类,相以类聚。蛇与鳝栖,鸾与凤翔。君子乐群,小人乐党。鹣鲽,不比不行。得比则生,失彼若丧。夔,一足踔行。复得一夔并驱,未知其可。 或比而生,或比而死,何哉?存彼不备,以比全之。鳙为鲽左,鲽为鳙右。诗云: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故知比翼之参差。 鸾鸟见类而后鸣,鸣而后死。窥镜不自知,爱而不得,畏之欲走,渐觉影与形移——是彼耶、非彼耶?非彼非我也。 是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道为一,一生阴阳,阴阳冲气而生万物。夔,光如日月,声振如雷,一而足,何用为多? 【译文】 夔,是奇怪的生物。长得像龙,只有一只脚。孔子说:“夔,一个就够了。”说的是给尧帝当乐正的夔,而不是夔龙。孔子不谈论和怪力乱神有关的事,所以这么说。但对于夔龙而言也是相同的道理。 大凡世上的东西都会寻找它们的同类,各自和同类聚集在一起。蛇和鳝鱼栖息在一起,鸾鸟和凤凰一道飞翔。君子爱与友朋群居,小人喜欢拉帮结伙。比翼鸟、比目鱼,不在一起就不能行动。在一起才能生活,不在一起就死了。夔,单脚跳着走。再来一只夔和它一起,恐怕不行。 有的可以在一起,有的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这样呢?(在一起才能生存)是因为有对方所没有的,从而补全各自的不足。鳙鱼在鲽鱼的左侧,鲽鱼在鳙鱼的右侧。诗经里说:燕子飞翔天上,身姿忽下忽上。比翼齐飞也是有参差的。 鸾鸟看见同类就鸣叫,鸣叫之后就死去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并不知道那是自己,喜欢它却不能得到,感到畏惧了想要离开,渐渐发觉影子随着身形移动——这是我吗?还是另一个呢?既不是我,也不是另一个。 所以说:互相和谐才能发展,完全一样就不能继续了。道是一,一化为阴阳二气,相互冲克产生世间万物。夔,它的光芒像日月,声如雷鸣。有一个就够了,不需要那么多。
一切不幸都源于幽深而神秘的水:女性与疯癫 “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的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什么痛苦,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的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儿,歌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下去。”——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奥菲莉亚哼唱着古老的谣曲,在满是鲜花的溪水中浸透了她的衣服,接着——沉下去。她绝非第一位开启这扇大门的,只是第一个被典型化的形象。 美丽而无辜的女子落水而死:水以其流动和纯净接纳了她的生命,与此同时,交换给她死亡。这个过程被描述为无痛的、自然的,甚至于无意识中发生的。她在水中缓缓走向死亡,正如水是如何载着她的生命之舟来到世上。 当婴儿蜷缩在母亲体内,他以一种奇异的失重状态漂浮于羊水之中。那儿是他温暖而安全的黑暗宇宙,他无需呼吸或进食,包裹在四周的“水”会给予他一切。直到脐带断裂的疼痛感,将他抛进另一个世界。他挣扎着呼吸并大哭,因为空气用刀子割伤了他娇嫩的肺部——这悲哀的哭声还意味着:作为“永恒”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而作为“人”的短暂一生开始了。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写道:“疯癫是人身上晦暗的水质的表征。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浑沌,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 当少女们处在一个不利的、紧迫的、绝望的境地面前,被问及将采取何种对策时,那些苍白的、柔软的、颤抖的嘴唇的主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回答道:“那我……就投水……”(《萨宁》第5章,卡尔萨维娜语)或者至少心灵深处有一个挣扎的声音在低语:“难道去投水?”(《萨宁》第17章,丽达语)在某种无意识的驱使下,她们已产生了投向水中的渴望。 无论是一时激切的自毁冲动、或是理性权衡后的解决方案(可能应对的问题包括:怀孕、失贞、自主选择权的被剥夺)总之,她们那样做了。她们从母亲那儿继承了一切混沌、无序、晦暗的东西,包括但并不限于神经质的(Neurotic)歇斯底里的(Hysterical),癫狂的先兆。 女性倾向于选择“投水”。一方面,她们无从获得那些用于建构一场悲剧性、过分惨烈的死亡,所必须的道具,如刀具和枪支。她们只能从生活的零碎中,逐步拼凑出残缺的死亡图示:她们浣衣的那条河流,她们汲水的那口井,一条细长的丝带,一剂消闲的鸦片酊…… 另一方面,剧作家相信女人天赋中具有的第二个名字(他用女人的名字替换了它的名字,不言自明:女人拥有它的)脆弱。她难以经受暴烈的、撕裂性的死亡体验,于是有意避免这种冲突,只想缓慢、平和地投入一场漫长的睡眠。在安眠药发明前,沉水无疑成为在绳子、毒药之前最明智的选择。 再次,水的清洁作用,可供清洗身体的污秽。这也是为何当罪恶感涌起,女性的直觉反应会是“投水”:无论是背叛情人后的羞愧感,未婚怀孕的惊恐和不道德感……死亡,无疑是一场以肉体消亡为代价的赎罪。而以水为媒介的死亡,正是一场最后的“洗礼”,她们相信终将籍此获救。 蒲柏在《论女人性格》(To a Lady: Of the Characters of Women)中写道:“她血液里曾流淌着烦躁暴力。”“她大发脾气,歇斯底里地怒吼……”男性的愤怒,一如朱庇特的霹雳,天生富于严肃、崇高的意义:预示他将拔剑杀人,或自杀;而女性的“发脾气”(甚至不被称作“愤怒”)通常则被视为歇斯底里症发作、或是任由感情驱使的无理取闹。正如一只开水壶发出的尖锐哨鸣,除了提示众人它烧开了这一事实以外,不具备其他任何意义。 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已经目睹过一系列对“女疯子”这一形象的描绘:要么,她们头发蓬乱——最好是一团从地狱带来的、干枯蓬乱的火红头发;眼白因长期的歇斯底里而充血,布满血丝。她邪恶、而又面目可憎,与其说她是女性,倒不如说是一匹发狂的母兽:母狼、或母豹子,来得更为恰当。这个野蛮的物类可能做出的种种疯狂行径,包括放火、持械伤人,等等。 但无论如何,这却是奥菲莉亚的姊妹:毕竟是一位站在岸上的奥菲莉亚。她不再投入另一个幽深而神秘的泉源,忧郁而沉静地赴往晦暗冥河。取而代之的,由于施加在她身上的某层禁锢(也许,人性)已被破除,疯癫带来的是已被激发的暴力,不知倦怠的复仇、毁灭的冲动。正如发疯的酒神女祭司(La bacchante)撕碎她们的丈夫和儿子,撕碎可怜的俄耳甫斯。在那之前,她们还是一群贵妇人呢。 疯癫解放了精神力,同时不可避免地毁伤一切理性。“水质”的无常,导致女性走向两种极端:苍白羸弱,无力担负一切、乃至她自己的生命;狂躁暴戾,冲毁她能够破坏的一切,也包括他人的生命。癫狂将她们引向灭亡,但也短暂地令她们摆脱妻之于夫、女之于父、母之于子的身份限定——这个疯了的女人“没有能力”再成为一个男权制度下的完美女性:温柔、恭顺、体贴,在前一种情况下,她是无力的;后一种情况下,她是失控的。由此,她争取到了最消极意义上的自由和胜利。
一个比较形式主义的故事。(形式>内容) ————————— 「这是九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伊凡·尼古拉·瓦夫列维奇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他的邻居鲍尔沙克·伊凡诺夫。彼时,舒爽的西风正吹拂着他的面孔。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柠檬的香气。果园里,成熟的、未成熟的柠檬,把柠檬树纤细的枝干压得弯下腰去。 伊凡的手里也拿着一只柠檬。那是他从向阳的树枝上摘下来的第一只柠檬。在它从一片青绿之中浮现出第一抹明黄的时候,他早就注意到它了:他预想这应该是今年果园里成熟的第一只柠檬。如他所料——这颗柠檬赶在其他柠檬之前变成了金黄色。 显然,鲍尔沙克也看见了伊凡。他牵着他的牛犊走近了——这只牛犊总是跛着右后腿走路,仿佛照着他有样学样。农民们看到了,戏称那是他的“儿子”。起初,鲍尔沙克并不在意他们的玩笑话。但他的妻子极为反感这种说法:仿佛她自己成为母牛,或者鲍尔沙克在牛棚里有某种秘密的动作。为了维护妻子的体面,鲍尔沙克终于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严肃起来。 伊凡并不讨厌他这位邻居,恰恰相反,他总能从鲍尔沙克身上挑出为数不多的讨人喜欢的特质来。譬如他上唇部毛茸茸的髭须,还有他那长时间在日头底下劳作而呈现出棠紫色的面庞。鲍尔沙克同他一样,都是亲近土地的人。正因如此,他愿意称他为“我的兄弟”。 “我闻到了柠檬的气味,”鲍尔沙克说,“我的小牛一定也闻到了——你瞧,它正耸着它那鲜嫩的鼻子呢。” “是的,这是今年我果园里熟透的第一只柠檬。”伊凡如实回答道,“现在我要去把这只柠檬送给亲爱的娜佳——或者,您可以替我送去给她吗?” “什么?”鲍尔沙克用不可置信的声音说道,“你说娜佳?” “对,正是她。”愉快的年轻人说,“说实话,看见这树枝上第一颗成熟的柠檬,这样的色泽和芳香,除了想起娜佳来,我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了。我为什么不把这颗柠檬送去给她呢?我还记得她有多爱柠檬——现在毕竟这么早,夏天还没有完全结束,一只新鲜柠檬可以算是稀罕物呢!” “您敢肯定地说,您要把这柠檬献给娜佳·伊凡诺夫娜?”鲍尔沙克问。 “当然,”伊凡不假思索道,“但是她为了我的收获所付出的一切,绝不是一只柠檬足以囊括的。” “见鬼!”鲍尔沙克愤怒地喊到,“真是不可饶恕!”他将年轻人烂揍了一顿,连人带柠檬一道丢进了路边的烂泥塘里。随后牵着他的牛犊,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怜那小伙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柠檬。」 “就这样?”瓦夫列维奇问。 “是的,”作家说,“我刚刚念给您的,正是我这本《一只柠檬》的一部分。说实话,这一篇并不是我的得意之作,然而它却是最能代表整册书主旨的一篇。” “但令我诧异的是这故事的结局,”瓦夫列维奇说,“我说,总不能因为一只柠檬就叫小伙子挨一顿烂揍——尽管他的言行是有些放诞不经——但是,他究竟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骂两句,也就够他受的了。” “小伙子会挨揍的,无论如何。”作家说,“这点我确凿无疑。” “也许……”瓦夫列维奇说,“就任他去吧!一只柠檬能有多大的事呢?难道会把那悭吝邻居的妻子的魂儿都勾走了不成?” “尊夫人今天在家吗?”作家问。 “噢,伊芙娜,她正在房间里闹别扭。”瓦夫列维奇说,“——女人们总是这样。” 闻言,作家轻轻点头,并未说什么。 百无聊赖中,瓦夫列维奇又将那册书翻看了一阵,忽然,扉页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的视线。他目不转睛地盯了那行字足足有两三分钟。良久,他问作家:“您在扉页上写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谨以此书献给美丽的伊芙娜· 瓦夫列维奇’?” “正如您从字面上所读到的。”作家说,“尊夫人在成书过程中为我提供了不下许多帮助,我无限感激。因而,我的这册《一只柠檬》正是献给她的——不能亲自把书交到她手中,将是我莫大的遗憾……” 瓦夫列维奇的拳头在袖子里紧紧攥了攥,迟疑着应该举起或放下。“现在我确信,”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说道,“鲍尔沙克有充足理由痛殴一顿他那无耻的邻居。”随着一声闷响,作家捂着鼻子重重倒在地上。
Pamela 那个苦闷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我对面的扶手椅上,身上带有酒气。他坐了已有一刻钟了,直到方才为止,他显然还不打算开口。 “照这样说,您是来投案自首的对吗?”我问。 “是的,”他显露出极端困窘的神色,“你们可以派人到我家里去,如果我猜想的不错,到现在,我太太一定都还坐在地板上流泪。当然了,她是会那样做的。” 而后,他痛苦地低下头去,双手抱头,显露出自己痛恨自己的那种姿态。就像一匹伤了的狮子,在铁笼子里面徘徊,发出隐怒的低吼。 “有时候……你知道,”他说,“我夜里喝醉了,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什么没做。” “或许,也可能,是你打了她。”我说,“否则,你怎么解释她手臂上的伤痕?” “不!”他突然情绪激动,失声叫道,声音之大甚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那不可能!她……她究竟是我的妻子呀!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对她!只是,一直以来她逼迫我成为一个横暴的人,是她的言行迫使我那样做的,而不是出自我本来的意图!” “你不应该总是在夜里这么多酒,”我说,“我敢肯定,酒精把你的脑子给搅乱了,有时候,你甚至会在连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形下,做一些出格的事。” “为了生活,我不能不这么做呀!”他说,又有些羞愧似的放低声音,“我敢向您保证,我说的一切都是实话,而并不是要替自己开脱。” “没有酒,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说,无论如何我撑不过三两天。我像一具在酒精里浸了太久的尸体,一旦要离开它,那时我就会脱水、腐坏,原形毕露。就是凭借酒,我暂时还能勉强维系我原来的样貌。” “总之,您如果耐着性子听完我的话——我不奢望得到一星半点的同情,只希望您不再一味地谴责我的过错。”他说。 “我们的感情很和睦,直到现在,我仍坚信这一点。此外我还确信的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坚固的感情,完全是由于她单方面的维持。我在其中没有任何贡献,甚至可以说,我永远是一个消极的贡献者。每一次——一旦这层关系出现一星半点的破碎征兆时,她立刻把它修补好了,真的,没法说清她是怎样做到的。 她这方面的灵敏,甚至让我感到莫名的恼火,有时候,对于矛盾和冲突,我就故意放任不管,甚至更恶劣地,为了掩饰罪过而宣称自己是无心地,破坏它、撕毁它,直到看它变得惨不忍睹,我才会满意,确认自己做成了一件事似的。岂料第二天早上,她又笑意吟吟地出现在我面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于是我确信,自己是一个无能的人,我从家里逃出来,逃到外头的酒店里,彻夜买醉。一次两次,直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就是在那之后,”他说,“我确信,就在那些日子以后,她身上出现的那些伤痕。” 起初,她矢口否认。当我再问时,她又开始遮遮掩掩,不肯正面答复这件事。那些伤痕纠结是怎么出现的?难道会与我有关?我暗暗否认了这个荒诞不经的猜想。但又有时,不知怎么我居然有几分怀疑:那些伤痕正是由我造成的。 这个念头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为了逃避似的,我只有继续整夜地跑到外面去喝酒,同以前那些早就不结交的坏朋友重新在一起厮混。我想,渐渐地我就会忘记这件事了,但是,但是当我回到家中,我发现那些伤痕更加严重!现在淤青和淤紫几乎布满了她的手臂,连袖子都遮盖不住,我没办法再忽视它们了。 我几次暗示她,至少应该用纱巾和外套把那些伤痕遮住,然后出门去。就算不为我的名声着想,也应该想想她自己。 “我败坏了你的名声!”不料,她闻言只是冷笑,“是你自己败坏了自己呀,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说,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只是按照我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她在这种细枝末节上都一定要干涉,一定要阻止我,那么,我情愿去死,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她说,“因为你是“自由”的,不过,让我们走着瞧吧。” 我那时还不懂得她说“走着瞧”是什么意思,后来,当我置身漩涡之中无法脱身了,才隐隐感觉到自己当初的可笑。 我不该小觑流言的力量的,真的,它们就像野草,一夕之间足以占领一整片荒芜的土地。如果将所有只言片语都裁出来,贴成一张小报,你就会看清人们口中的我是怎样一个恶棍!可是,平心而论,我确实是那样的人吗?所有人看见那些伤痕,都认定我是一个家暴者。他们为了她而流下同情的泪水,暗地里诅咒我不得好死。 我像过街老鼠一样无处可去,当我走在街上,不用细听都能听见别人的非议。到底也只有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心情沮丧,如同沉入谷底。她却一如既往地尽妻子的职分照顾我,一日三餐、生活起居,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就如同整件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慢慢地,我也有些弄不清这一切是因何而起——她手臂上的伤痕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就像是一场魔术。
他是他父母弥足珍贵的儿子。因惧怕这世上的不义伤害了他,自他出生起,他们从未叫他离开过他的育婴房。从体面人家里找来乳母将他抚养长大。 又担心他的生活枯燥无趣,特地叫宫廷画师绘制了墙壁四面的彩绘图画——那上面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莫不肖似它们本来的面貌。 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爱着这些图画。墙面的四壁是他的整个世界。墙上的花卉固然没有香气,可是也没有荆棘来刺痛他娇嫩的手指。墙上的鸟兽固然不会奔走,可是他将每个的样子都记得真真切切。 四面墙壁之中有一面,中央绘有一只通体金色的动物,光芒夺目,像是火焰,又像是太阳。这金色动物端庄、威仪,无一不令他称心满意。 “它可真美呀。”他想。 每天夜晚他安然入睡,就在这金色高大的动物的注视之下。每天清早刚一睁开眼,又是这金色高大的动物映入他的眼帘之中。 到他年岁更长一些的时候,专门有宫廷里教习的先生,传授给他相当的学识,使他成为一个博雅的人。又有掌管仪礼的尚书,板正他的作风。 这样,他实在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人了。考查他的仪容仪表,无一不令他的双亲感到满意。国王和王后特地询问他想要得到什么作为嘉奖。 “我请求得到一只狮子。”王子说。 “一张狮子的毛皮?”国王问。 “不,”王子说,“一只真正的狮子。” “到你二十岁的时候,你会得到整个王国。”国王说,“但你不会得到一只狮子。” 没有气馁,他又向王后提出同样的请求。 “到你二十岁的时候,我会从贵族少女中为你挑选一位贤淑的妻子。”王后说,“但你不会得到一只狮子。” “不论如何,”王子想,“到二十岁,我不要这国家的继承权,也不要一位贤淑温婉的妻子。我一定要得到一只狮子,至少应该叫我见见它的样子。”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告退了他的双亲。 二十岁就是他加冕礼的日子。数着到这天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更近了,王后的内心却越发不安宁。 “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说,“你觉得,他比从前更沉默寡言了么?” “我倒愿意说:他是更加沉稳了。”国王说。 就在他二十岁前一天的夜里,王子由一扇小门溜出了皇宫。粗心大意的仆人忘记关上门,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王子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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